怀孕,原来是这种感觉。明明知道鼓胀胀的肚子里头,存在一个有血有肉的你,一切仍是那么不实在。
    因为我还未曾将你拥入怀中,感受过你的体温?
    我轻按肚皮,隐约感受到一阵液体在缓缓流动,像夏末秋初的溪涧水流,充满静态温柔。
    你的性格会是同样婉约吗?会和我一样,说话声量小小的,轻易被旁人喷嚏声掩盖吗?千万不要遗传到这些特质。说话娇柔,双眼水汪汪的,别人就会觉得你好欺负。你该要承继父亲的亮丽眼神,时刻充满自信,又不会过于世故,带点孩子气的活泼。
    是啊!你的父亲是很了不起的人,能够彻底做到表里如一。这年头,表里如一的人很罕见。遇着他,是我、也是你的幸运。
    不如,今晚吃「幸运星饺子」吧。超级巿场正在减价促销,饺子类產品有七折……
    身穿紫蓝色中袖连身裙,脚踏纯白色波鞋,抽着印有广告标语的不织布袋,我踏出家门。
    自从肚子胀得像个篮球,每次独自离家时,莫名压力油然而生,通体入骨。
    我现居落成数十年的旧屋村,很多住户紥根于此数十载。听丈夫说,光是这一幢大厦里,与他熟络的住户数量超过半百!他自小在这村长大,在村里就读幼稚园、小学、中学,认识不少同村的同辈。开朗健谈的他,同样大受年长街坊欢迎。我很高兴,他有一个快乐童年。
    每层二十四户,同巷的七户邻居尤其熟稔。巧遇时,总会点头微笑,间聊近况。记得热恋期间,我站在他身旁,也会跟他和邻居街坊寒暄。大家有说有笑,挺融洽。这些他觉得理所当然的情景,看在我眼里,是难以置信的一幕幕。
    邻居,原来可以这样亲近。
    ***
    在我三岁那年,爸妈从嫲嫲住处将我接走,一起搬到某屋村。清楚记得,隔邻单位养有一头啡色长毛小狗,很可爱。牠有一个网球,永远黏黏的、湿漉漉的。每次听到我和妹妹的声音,牠就会叼着网球衝到闸边来,以可怜兮兮的眼神央求我们和牠玩拋波游戏。牠主人是个上年纪的婶婶,很友善,会让牠跟我和妹妹耍乐。她坐在闸后藤椅上,看着我们笑得开怀。
    某天,妈妈送我上学时,凑巧在升降机大堂巧遇婶婶。我如常对婶婶讲早晨,但她没有如常微笑,反是板起脸,脸容可怕得很。我连忙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怎么了?墙上有一行红色大字。开首数个字被洗擦过,化成一抹红影;最尾四个字没被处理过,却写得又丑又潦草,难以辨认。我问妈妈,墙上写了甚么字。她说自己也看不清楚。一直沉默不语的婶婶突然搭訕:「那是『欠债还钱』。」这是她对我们讲过的最后一句话。
    往后日子,婶婶一直对我们一家人不瞅不睬,昔日常开的大门亦长期上锁。当然,我和妹妹再没机会跟小狗玩拋波游戏。我俩经常伏在铁闸上,等婶婶开门,企图伺机大叫小狗名字,看看牠叼网球的样子。
    「婶婶嫌你们烦,骚扰小狗休息,所以不开门。」妈妈知道我们的等待不会有好结果,乾脆以一句狠话粉碎我们的希望。「还有,不要经常伏在门口,很多邻居说你们碍眼。」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嘮嘮叨叨……
    ***
    楼层升降机大堂中,我摸着肚子,望着显示板面上的红光数字发呆。倏忽,响亮的閂闸声响彻整个大堂,馀音在狭窄走廊回盪。一阵缓慢沉重脚步声伴随小孩叫嚣声和不顺畅的轮子滚动声,来到我附近。
    「午安!」我堆起笑容,抢先跟住在巷尾的老太太打招呼:「带孙儿逛街吗?」庆幸有小孩子在场,可以给我当话题。
    「是呀!他很活泼,整天蹦蹦跳跳!」提及孙子,老太太马上笑得合不拢嘴,还逗他向我打招呼。小男孩年约两岁,甫看见我就安静下来,硬直躺在婴儿车里不敢乱动,懒理老太太的说话。
    「害羞了吗?」我向小男孩微笑挥手:「对着家人,千万不要这么害羞,有说有笑才对啊!」我对他说,亦对着腹中的你说。
    「听到姨姨说甚么吗?要有说有笑!」老太太没再难为孙儿,继续哈哈大笑,向我讲述他的顽皮事。「简直是头小魔怪!」老太太诉说自己是如何生气的同时,她的嘴角却是向上扬起,眼角带有笑意。她很疼爱孙儿,会将他的顽劣事当作乐事看。
    我一边点头微笑应答,一边摸着肚子,想唤醒你一起听故事。相信你定能感受到言语间的爱意。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爱,不会渗杂成人间的恩怨、钱财上的计算、生活上的不如意……
    停!绝不能这样想!
    太神经质了吧!明明人家在分享乐事,我竟自然而然将眼前美事和过去廿多年的冷漠关係联想起来。绝不能这样沉溺下去!该要好好珍惜当下美好!
    升降机到来,我按着开关,让老太太先行。每隔几个楼层就有人内进。不消一会,升降机内已挤得满满。很有趣,明明居于不同楼层,却几乎每个人都认得对方,间聊起来。
    「你的腰骨康復了没?」
    「街巿的新菜档,货物不新鲜……」
    「我的儿子换了新工作,待遇较好,但工作地点很远……」
    七嘴八舌,闹哄哄。我没多留意详细内容,自顾自留意站在门前的两个小学生。一男一女,年约八岁。那男孩故意仰头四处张望,偏是不望旁边那个女孩。女孩反是毫不忸怩,双臂交叉胸前,狠狠盯着男孩,一脸怒容。
    到达地面,门开。男孩率先衝出升降机,瞬间跑走,不见踪影。女孩没有追上去,继续用正常步速步出升降机。每步都特意用上怪力,蹬得地面噠噠响。
    不知何解,我认定二人是一对表姐弟。
    ***
    某天放学,学校门侧,人来人往。妈妈当着一眾同学面前,把我骂得痛哭起来。「你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吗?」她气得面红耳赤,指着我的额头,破口大骂:「你怎么这样不争气!竟串连外人欺负妈妈!」
    妈妈所讲的外人是我的表弟,我欺负她的方式是「和表弟打招呼」。不知袖里的旁人,看见妈妈的激动模样,许是认为我串同歹徒骗走她整副家财。
    「我不是……有意的……」我哭得气喘如牛,双眼肿得快要睁不开,后脑发麻,头昏脑胀。我依稀记得,妈妈只提及过姑妈、姑姐欺负她和爸爸,没有讲过表弟也有份儿。「对……不起……」我没暇馀深究她之前的话,只求妈妈尽快消气,带我回家,躲过同学们的指指点点。
    「我真的对你很失望!」她失惊无神掩面痛哭起来。我说错话吗?她哭得很可怜,彷彿我将她推入刀山油锅之中。
    妈妈突然转身快步走开。
    「不要啊!」我连忙追上去,拖扯她手腕,深怕她会丢下我。
    妈妈用力甩开我。
    「不要啊!」我再次追上去,恐惧倍增。
    妈妈用力甩开我。
    「不要啊!」大街大巷里,眾目睽睽下被骂得狗血淋头,我觉得很丢脸……
    一轮扰攘后,我们终于回到家里去。
    「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行为!」妈妈抱起一脸懵懂的妹妹,逕自走入房间,剩下我在客厅里。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因为我忘记妈妈的话,和表弟打招呼,伤害了妈妈。我不知道姑妈、姑姐、表弟是如何欺负她和爸爸,但妈妈哭得这样伤心,肯定不是小事情。我不争气!我不孝!我活该!
    我用心自省,直至不知不觉间在梳化上睡着。
    睡醒后,发现妈妈仍气得躲在房里不出来,只有爸爸在客厅照顾我和妹妹。罕有地,他不是在看马经,而是餵妹妹吃晚餐。见我醒来,他从厨房端来一碗通心粉给我,说妈妈生气得很,需要时间冷静。我掩嘴呜咽起来,深怕妈妈不会原谅我。
    「你是否不明白发生甚么事情?」爸爸放轻声线,微微舒缓我的情绪。
    我点头。
    「姑妈、姑姐对爷爷嫲嫲说,女孙不及男孙好,令爷爷嫲嫲决定不再照顾你。妈妈认为爷爷嫲嫲偏心,所以很生气……」爸爸尽力将事情说得简单,让年仅七岁的我易于明白。
    我明白了,原来妈妈一直为我而受委屈!
    愧疚来袭,我哭得更兇。
    ***
    我放慢脚步,跟在女孩后边。她继续蹬步走,走出大厦,往商场走去。
    大厦和商场之间的道路,旁边有个小公园,置有几套简单健身设施。小公园内,男孩背着书包,打开双臂,无畏在平衡木上倒后走。他的平衡感很好,但对快要成为一孩之母的我而言,这是难以接受的恐怖事。
    甫看见女孩身影,男孩马上从平衡木上跃下,快步走到她身边。
    「喂!」他的语气带点粗鲁,笑容天真可爱。「我请你食铅笔!」他反手从书包侧袋抽出一条铅笔型的紫色啫喱。
    「哼!」女孩接过啫喱,没再蹬步:「下次不会轻易放过你。」和男孩并肩走,拐入商场侧的小路去。
    没能知道二人的真正关係是同学、家人、朋友或邻里,但我仍然被两小无猜的纯真深深撼动。
    如果,我当时选择忠于自己感觉,而不是家人的片面之词,我和表弟之间又会是甚么光景?即使我真的作出不同的选择,又如何?我和表弟之间,该只能说说笑笑多几年,直至升上中学。长大了,各有各的生活圈子,自然难将童年的单纯和快乐延续。
    所以,童年才是那么可贵,那么值得珍惜。
    我又摸摸肚皮,对你说:「我定会多带你到小公园,和街坊邻里的小孩子玩耍。但要切记,千万不能吃太多零食,对身体很不好……」
    与你聊着聊着,我终于走到超级市场。可惜幸运星饺子全数售罊,我只得选购其他食材。在货架间穿梭来往,见到不少家庭主妇大手扫货。尤其是罐头货架那边,大部份货品低至六折,更易挑起眾人抢购意欲。情况说不上混乱,惟眾人眼神不约而同隐隐渗出「敌意」。对!她们在打仗,为六折罐头施尽浑身解数。
    两名妇人互睄一眼,齐齐向午餐肉罐头进发。左右夹击,扰乱敌人,将硕果仅存的午餐肉扫进购物车内,手法纯熟又疯狂。掛上胜利笑容,施施然在我眼前走过,到其他货架去。
    我小心翼翼护着肚子,逛了好一会儿才往收银处付款。
    踏出超级巿场门口,在门侧小枱上收拾不织布袋。一个对着手提电话另端大发牢骚的女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期然瞥了瞥她。她是结党抢罐头的其中一位太太。「阿美?她去了银行。我和她刚在超级巿场抢了很多好东西!」我窃笑,笑她自己也用上「抢」字。
    间聊几句后,她终于忍不住入正题,大数阿美不是。所谓「不是」,不也是甚么贪小便宜、粗声粗气、衣着老土、身型肥胖……甚至諉过于阿美,说是她提议合作抢货物,自己也觉得很丢脸。
    是吗?她觉得很丢脸吗?我看不出来呢!
    两舌者,很丑陋。
    ***
    在我八岁那年,我们全家搬迁。单位面积大多了,景观开扬,设施配套更臻完善。除了爸爸、妈妈、妹妹和我,阿姨和婆婆都搬来一起住。
    婆婆向来不喜欢阿姨,说她不恋家,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年轻时拋下家人,独自到异国流浪。「她只顾自己风流快活,难为我们辛苦赚钱供她读书,她却不愿安份打工养家。」婆婆每次提及阿姨,都会重提此事。儘管阿姨回港后努力工作,协助妈妈照顾婆婆,婆婆仍忘不了阿姨昔日的轻狂。
    我总觉得妈妈性格遗传自婆婆。可以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但家人必须回报她,必须跟着她想要的方式去办。例如,婆婆不喜欢排队,她会插队,甚至叫妈妈先行,做烂头卒。我说这是不对的,妈妈会反骂我不孝。跟她说道理,她说不过我,就会动用金句:「我是你的妈妈!」
    在我眼内,「妈妈」这个身份,是铜墙铁壁,能为妈妈挡去一切她该要扛起的责任;是宇宙真理,能解释妈妈所有难以明瞭的不合理行为;是一副沉重无比的枷锁,将懦弱的我牢牢束缚……
    在我二十岁那年,某个深夜,婆婆早已入睡,爸爸不在家,阿姨罕有唤我和妹妹到厅去。厅里,妈妈玄青着脸,盯着静默无声的电话,像在等待一通重要来电。
    电话始终没有响起。妈妈眉头由绷紧变为放松,再由放松化为无意识的轻微抽搐:「爸爸又再欠债……」
    我向来以为爸爸是有节制的怡情小赌,岂料他会犯下如此大错。
    平日爸爸热爱赌马,每个赛马日,都会盯着电视大半天,收看《赛马直击》。他没有电影中的赌徒那么夸张,不会扯高嗓子、大声叫嚷,但会在电话投注接不通时扔电话,或是在输钱时扔报纸。
    他试过借口带我(当时我就读小学二年级)和妹妹到公园玩,一起离家外出。他说要入投注站办正经要事,叮嘱我俩乖乖站在门外等他,很快就会出来。结果,一等就是个多小时,等到刚买完餸的妈妈凑巧经过,看见我俩快被二手烟燻死……
    「早在妹妹出生之前,爸爸已欠下一身赌债。他要债主向嫲嫲讨债,嫲嫲直接向债主明言拒绝为子还债,事后还要我们接大妹(妈妈是这样称呼我)离开。债主追债追到旧居那边,令我们几乎要露宿街头……」妈妈尽吐鬱在心里多年的冤屈。「幸好,舅父愿意帮忙,买下新屋,给我们暂住……辛苦多年,终于还清债项。但……又来了……他还把债主叫去舅父工作的地方。」
    那岂不是变相逼舅父代为还债?颇为富裕的舅父向来善良、顾家,绝对是代还债务的上佳人选。但这代表舅父该被如此欺负吗?唯一可以阻止祸害蔓延至舅父身上的,只有妈妈一人。如果妈妈开口要舅父帮忙,舅父必定会顾念亲情,不理舅母反对,立即伸出援手;如果妈妈是清醒的,断不会为了再三犯错的人而累及无辜,将舅父拖入这趟混水之中。
    「你和舅父商量过没?」妹妹婉转地问。
    「舅父答应帮我们。我们欠他的钱,可以慢慢还。」妈妈低头掩额,状甚苦恼。
    「舅父主动提出的?」妹妹许是想及背后的人物关係。
    「你这是甚么意思?」岂料,妈妈的神经被挑动,脸色大变:「难道你想爸爸被斩开九大块?」她有意无意避开妹妹提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了解更多……」妹妹心知不宜直接与妈妈硬碰。
    阿姨见气氛降至冰点,连忙换个话题:「想告诉你们,千万不要再给爸爸一分一毫。」
    我和妹妹点点头。
    「爸爸为了给你俩更好的生活,所以急于发大财。你们必须要继续尊重他,他全是为了你们!」妈妈补上令人火光的一句。
    「如果他真的是为了大家着想,就不该欠债第二次。」妹妹反唇相讥。
    「难道你们想我赶走爸爸?」妈妈护夫心切,反问。
    妹妹没有回答,气得快步回房。我也垂头丧气回房去。睡房内,静默无声。我和妹妹不发一言,分别躺在碌架床的上下层,各自调整心情。
    为了掩饰爸爸欠债一事,妈妈可以持续多年瞎撒谎。说爷爷嫲嫲偏心、说姑妈姑姐欺负爸爸、以舅母脾气不好去解释她对我们一家的敌意……甚至乎,她可以将一切归咎于我和妹妹:是我和妹妹连累爸爸染上赌癮,连累嫲嫲一家被债主骚扰,连累舅父的生活被打乱……
    ***
    那位太太掛线后,一脸不以为然,继续生活在道德高地,俯视被她踩成地底泥的阿美。待她走远,我才慢慢踏上归途。
    我不想和她太接近,就像我不想和妈妈太亲近。一刻也接受不了。
    太夸张了吧!是的。的确很夸张,和妈妈撒的每个谎言同样夸张。但更夸张的是,我选择了相信。明明在那个深夜,妈妈直接讲出真相,我竟选择漠视它。
    我想要相信谎言,那些让我生起恨意的、让我无比自责的、让我感到羞耻的谎言。我想继续相信爸爸是个好人、妈妈是个受害者。我不愿耳闻目睹妈妈为了保护爸爸,毫不犹豫将所有罪名推在我和妹妹身上……
    我眨眨眼,强行止住负面情绪,摸摸肚皮,进行胎教。诚实的重要性、赌博的祸害、情理的平衡、愚孝和不孝的异同……我将自己领悟到的道理,全都告诉你,希望你在人生路上,可以少走冤枉路……
    好不容易,终于来到大厦升降机大堂。我在大堂里看见数个中学生,其中一个女生,拿着一隻头戴四方帽的熊公仔。她该是应届毕业生吧。
    我仔细打量她。身形高?,长发过肩,五官精緻,眼神凌厉。想必伶牙俐齿、头脑清晰、自信满满。像妹妹那样,是个了不起的女生……
    心头猛然一颤:我竟想起了妹妹。其实,今天已忆及她很多遍,只是一直不察觉,彷彿想起她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回想一切,总觉得我俩有如天秤两端。我每一个举动都会影响妹妹的生活;她每一句说话均会给我带来生命的反思。可恨,无论她如何努力,始终没能取得平衡。失衡,最终让我们变得抓狂。
    ***
    妹妹去毕业旅行前一晚,她突然衝入房,向我哭诉,请求帮忙。她说,妈妈本来答应给她跟同学去毕业旅行,但今晚突然反口,说担心她和同学发生关係。我听得傻了眼:这种烂藉口也能说得出口,还要挑这种时候!
    相信旁人可能会认为妈妈的想法很合理,尤其现今年轻人常予人不知分寸的坏印象。
    但很多事情,只有长期身处在这个家的我们才会明白……
    妹妹哭了很久,哭得我心也慌乱起来。她没能解决的事,我哪有本事处理?她该很清楚,我帮不了她。为何还要向我求助?
    「妈妈问,为何我不能和你一样懂事、乖巧?偏要那么贪玩,不顾后果……」
    认识妹妹的人都知道,她比成人更成熟,比爸爸更懂道德伦理,比妈妈更懂是非黑白,比我更懂处世之道;反则,妈妈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我们永远不知道她何时会反口覆舌,而更恐怖的是,她会不承认自己讲过这样的话。
    「是吗?」我竟交出如此冷淡的说话,回应满脸泪痕的妹妹。明知妹妹是个自尊心强的女生,不是极度难过亦不会流泪。「原来如此。」冷漠,显得我残忍。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如何反应。我寧愿当一辈子废物、窝囊,亦不愿真真正正面对妈妈一次。我真的很怕妈妈,连自己亦难以理解那种害怕程度。
    「别以为默不作声就可以平安无事!」悲伤尽头是愤恨开端。妹妹抹走泪痕,指着我咆哮:「他朝君体也相同!」说毕,她又到厅去,誓要和妈妈周旋到底……
    妹妹所讲的「他朝」早已在我脑海出现过千万遍。我强行压下一切不安情绪,对家事不闻不问不反应,妄想将安稳感觉延长。这方法挺凑效,我渐渐变得麻木,对很多问题都没大感觉。多年以来,妈妈想我怎样,我照办如仪。像一台机器,只懂执行指令,不需输出情感。没情感,没痛苦……
    万料不及,我低估了妹妹对我的影响力。她的眼泪、她的咆哮、她的勇气,唤醒了我其中一种情感:愧疚。
    枉我是个二十一岁的成人,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我保持沉默,不就给予外界一个大好机会,用他们的角度去詮释我的行为。
    这夜,妈妈用「懂事、乖巧」去詮释我的「懦弱」,以此欺压妹妹。妹妹不奢求我会明刀明枪对抗妈妈,只求我能大开金口,讲出自己真正感受。但我用最淡然的方法狠狠拒绝她。
    昨夜呢?大前夜呢?往月今夜呢?去年今夜呢?到底有多少个夜晚,我曾对妹妹的哭求视若无睹?她到底因我的懦弱而承受过多少次午夜凌迟?
    一经醒觉,我没法再抬头正眼望着妹妹。因为我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勇气。
    ***
    升降机到了,我挺着肚子,蹣跚内进。转身回望,那女学生仍呆立原地,等待另一部升降机。关门,我再也看不见那有几分像妹妹的背影。
    我下意识摸摸肚皮,尽量镇静自身情绪。必须尽快冷静下来。你会感受到的!万万不能将这些情感传给下一代。这代人的问题该由这代人解决。我不要像妈妈一样,肆无忌惮犯错,将问题祸延后代。我不要!
    好不容易才回到单位。我瘫坐梳化,眼珠碌碌,环视无人的四周。看见掛在厅中的婚照,认出丈夫笑脸,确定这真是我心目中的家,心神方能安定下来。深深呼一口气,世界重归美好。
    不用怕!我已脱离昔日魔爪。我现在是丈夫的妻子、你的妈妈,不再是爸妈的女儿。
    他们不会来找我的。他们不需要不符合他们理想的我。对他们而言,我是个不及格的女儿。他们不需要我……他们不需要我……
    ***
    妹妹所讲的「他朝」很快到来。起初有点痛,有点恨,有点怕,最后尽归虚空。
    我没有呼天抢地,只是默默离开。整个人被掏空似的,空空如也。妈妈的话在我体内回盪,回音似的,没有息止的可能。
    「你根本没有为家庭付出过。」妈妈说。
    每次我上缴家用时,她说的「你已是家中经济支柱」、「我知道你乖、孝顺」、「爸爸这些年来都没有给我家用」等等,诸如此类的说话都是我的幻听吗?
    为了交出足够应付家庭日常开支的金额,我还会做兼职。拼拼凑凑,每月至少奉上收入四分三,够支付屋租、水电煤费,还足以送她和爸爸每年外游散心。她忘记了吗?
    放假日子,我再累不也陪她行山吗?
    无论我为妈妈做多少事情,只消逆她意愿一次,前尘往事顿成泡影,我立即变成「根本没有为家庭付出过」的不孝傢伙。
    难道欠债累累、出卖亲人、脾气暴躁、没有给家用的爸爸会比我好?他危难时躲在妻子背后、欠债时要妻子做白脸筹钱,这是对妈妈好?
    恐怕我这辈子没能力理解妈妈的逻辑。也许,理解不了,会是好事。我不要和她有丝毫相似之处。似她,是最恶毒的诅咒,诅咒着我的下一代。那个诅咒,该到此为止。我们的事该由我们了结!
    ***
    思潮起伏不定,难以平息。我只好省掉休息时间,马上动手处理食材。急冻肉要解冻,部份乾食材要先泡水,还有这个鲜肉要醃起来……
    这顿饭,是我为亲爱丈夫精心炮製的。为令色香味达至最佳效果,我必须心无旁騖,专心做晚餐。手指灵活在食材、锅子、鑊子、调味料之间来回。汗水混和油烟、蒸气,把我的脸弄得黏黏腻腻,像一块涂了坏臭蜜糖的热香饼……
    七时许,丈夫下班回家。放下沉甸甸的背囊,微微松开衣领,带笑从后轻轻环抱我:「今天身体好吗?会否太操劳?真的不需要聘请佣人帮忙?」面容疲倦,眼神依然温柔。他把耳朵贴在肚皮,静听你的独特声音。「宝宝说你买餸很辛苦,建议你多些休息。」除了窝心,他还是个永远长不大的活泼孩子。
    「宝宝还告诉我,父亲工作很辛苦,所以她会乖,不会加重父亲负担。」我模仿他,以你的名义讲出心里话。
    「乖巧或顽皮都不要紧。孩子是我们带到世上的,我们就该负起责任。」丈夫尤其强调:「那是责任,不是负担。」
    「我爱你们。」感动极了。我抬头报以一吻,要丈夫快些更衣、洗脸去。
    见我坚持,丈夫无奈吁一口气,隔着裙子轻吻鼓胀胀的肚,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爱你们。」
    宝宝,你感受到吗?我们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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