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木拿着戒尺到处寻刘仲,远远看见刘仲挨着阿奴坐在石头上说话,神态亲昵,他大惊失色。但是想想两人还是孩子,这样上去拉开两人会不会小题大做了。他连忙又转头去寻沈青娘。
    沈青娘正在缝补衣衫,听了失笑:“才几岁呢?阿奴不过心眼多些,也还是个心地纯正的好孩子。我们阿仲你又不是不知道,整个就是块榆木疙瘩,等他开窍还早着呢。阿奴救了他几次,就是两个人亲密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是,阿奴已经成亲了。”
    “啊。”沈青娘吓了一跳,被针刺了一下。
    “听阿错说的。他说纳达岩是阿奴的丈夫。”
    “只是定亲吧?阿奴那么小,怎么成亲。阿错汉话不好,你也不问明白。不过两人岁数相差太大了些,我还以为他是阿奴的叔叔。”沈青娘有些遗憾的说。
    沈嘉木想想的确自己没问明白,再去问也不大好,他迟疑的说:“阿奴跟纳达岩同吃同睡。。。这个,虽然现在没有成亲,以后也是要成亲的。”他想想还是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来:“阿仲和阿奴经常在一起,不是说日久生情,万一,那个,阿仲又是个死心眼。。。”
    “也是,阿奴长的漂亮,像一朵娇花似的,不要说男人看了心疼,就是我也是越看越爱。”沈青娘叹口气,“这一路上是没法了,等到了地方,少让他们来往就是了。”
    罗桑这时候急匆匆的通知大家,要赶紧上路了。前方过来的马帮说昨夜金沙江附近下了暴雨。此时正是雨季,要是洪水来了,或者引发泥石流,就没法过江了。
    走到巴塘,已经是下午。益西多吉和罗桑看了看江面,江面比平常宽一倍多,浑黄的江水如头狂狮怒吼咆哮着。
    罗桑迟疑了一会,益西多吉说可以走。罗桑去询问摆渡皮船的船夫,船夫们不肯走,他说洪水很快就会到了。
    罗桑许下重金,那带头的船夫心动了,看了看天色,想想说道:“这时候其实还可以走,不过要快,雨才下了半个晚上,要是一直下到现在,泥石流下来就根本没法走了。看天色上游可能又在下雨了。”罗桑看了看上游的方向,那里有一大片乌云。
    江面上拉着一根绳索,船夫要以人力把船挂在绳索上一点一点拉过河。因为浪急,这次牦牛和马也要乘船。
    就这样,人,马,牦牛,还有货物一点一点的被拉过河去,几个船夫轮流操作,累的气喘吁吁。
    轮到刘仲时,沈家人水性不佳,他们被分开乘船。他坐在被激浪冲的摇摇摆摆的小船上,心惊肉跳,罗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上次渡过雅砻江的时候,那天江水很平静,江面很窄,很快就过去了,倒没什么感觉。
    他看着船夫们抹了抹汗,拽紧绳索,喊起了号子,船开始一点一点前进。刘仲抓紧捆在皮船上的绳索,觉得自己忽上忽下,颠来倒去,有一会儿自己居然和江面齐平,他惊恐万状,船要翻了,他想,还没想完,船忽的又横过来了,他看见对岸的排成队的牦牛,长吁了口气,到了。人马还有货都湿湿淋淋的,还好货物都是用牛皮袋子包紧了,不会进水。
    后面的那船是阿奴和纳达岩,还有两个阿依族人以及三匹马。刘仲和罗桑继续胆战心惊的看着阿奴的船在汹涌的波涛中一点一点的行进,怎么比自己的船走的还慢,两人都不满。
    快到的时候,忽然一个大旋窝卷来,船忽的被卷的在江上打转,电光火石之间,阿奴一甩手,银光一闪,那根小抓钩又勾住头顶那根渡船的绳索,她想去抓纳达岩,皮船又拐了个弯,那船夫失手,皮船被旋窝卷走,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打着旋儿漂远了。
    阿奴被吊在链子上留在原地,半个身子浸在江水里,咆哮的江水发疯似的的将她往下拽。她艰难的转头,看见皮船已经没有了踪影,她如遭重锤,懵了一下清醒过来,拼命地想用左手去够那链子。此时船夫拽着船赶过来,两个人拉起阿奴,罗桑将手镯上的机关打开,阿奴的手脱出来,船缓缓的拉到了对岸。
    阿奴下了船就往下游跑,罗桑追上来拉住她:“船夫们和益西多吉,阿错他们都过去了,你过去帮不了忙,只能添乱。”
    阿奴痛哭失声,罗桑抱起女儿,无计可施,只能在江边打转。
    天黑了,队伍还没有过完,两岸亮起了松明火把,把江面映照的透亮,后面的一船又一船,陆续都过来了,又有一船翻了,不过除了货物,只冲走了一只牦牛,人倒是没事。
    牦牛帮的二把手将队伍带离了江边,这里不能久留。他们一路点着火把,沿着山崖边的小路慢慢的走到中巴拉山下扎营。船夫们不顾疲累,都赶去寻人了。
    大家心里惨淡,没有人说话,闷闷各自做事。阿奴哭了一路,也不哭了,转头去指挥侍女熬姜汤。
    见女儿不再哭泣,罗桑松了口气,抓着念珠,盘腿坐着开始念经。
    这时候,开始下雨了。阿奴靠着帐篷的的柱子,想叫罗桑进去,见罗桑抬眼看看天,继续念经,阿奴也不说话了。刘仲硬把阿奴拽进帐篷,沈青娘拿来干燥的衣服。她迅速换下湿衣,喝了姜汤,包着毯子靠在一旁,闭上眼睛假寐。众人不敢多话,也闭上眼休息。
    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刘仲一骨碌爬起来。门帘打开,阿宝探头进来,见阿奴睡着,欲言又止,正想出去,阿奴开口道:“有事?”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原来她醒着。
    阿宝只会说苗语,还有就是叫众人的名字,她说:“阿错。”
    阿奴连忙起身走出去。
    阿依族人的帐篷里,阿错回来了。
    他正在喝姜汤,见妹妹进来,咽下嘴里的姜汤,急急说道:“找到了船夫,他挂在江边的树杈上,说是阿岩把他推上去的,他们又漂下去了。古戈大叔叫我先回来给你们报个信。”他喘口气继续说:“水位越来越高。”他看着妹妹,动了动唇,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一路上,什么样的路都走过了,他们很清楚,洪水来了,雨季里,这一带又是泥石流,山体滑坡的多发区。
    阿奴勉强对着哥哥笑了一下:“再等等,比这更糟糕的路都走过,这种路真不算什么。”
    阿奴想,这次真是阴沟里翻船,怒江,澜沧江,那次不比这次的危险,跟它们比,这一段的金沙江算是很平缓的,哪怕是涨水。她猛地想起一件事,心脏狂跳起来,她上前紧紧地抓住阿错:“哥哥,上次那个马锅头说,这里往下就是虎跳峡,有多远?”
    阿错也想起来,他将阿奴的手交给阿宝,安慰道:“阿哥去问问,你别慌。”
    他急急忙忙冒雨跑出去。
    阿奴一下子软在阿宝身上,阿蕾连忙过来扶着她,三人偎依着在坐一起。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地上震动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这边山上的石块合唱似的‘悉里沙拉’的纷纷滚落。
    “地震?”三人吓得连滚带爬,冲出帐篷。还没有站稳,乱如蜂群的石块‘噼噼啪啪’地飞迸进了营地,所幸石块都不大。除了砸破一些帐篷,惊吓了几只牦牛外,没有照成大的伤害。
    罗桑跑过来找女儿,见阿奴无事,他放下心来。
    这时,跑去查看的人回来了:“对岸刚刚过江的地方发生了山体滑坡,半片山没有了,都滑进了江里。江面都抬高了。”
    这以后直到天亮,再也没有事发生。
    近中午时,雨停了,古戈和益西多吉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人。洪水来了,前面的路都坍塌了,没办法再前进寻人。
    阿奴一阵眩晕,耳边隆隆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即使阿错摇着她,告诉她虎跳峡还有很远,他们会游泳,阿岩是巫师,他们不会有事。她什么也听不见。她抬头,天上大块大块的乌云,中间开始露出一点一点的蓝天,它们都开始打转,越转越快,好晕啊,她低下头,罗桑胖乎乎的脸凑过来,迅速的糊成了一片。她觉得自己掉进了深渊里,黑乎乎的,一点亮光也没有,她努力的挣扎,可是手脚都被绑住了似的,使不上力气。忽然,手上一阵剧痛,她急了,很用力的一挣,醒了。
    老七正在掐她的虎口,“你晕过去了。”他说。
    她抬了抬手,手上乌青一片,她动了一下,手都合不拢了,明显是被掐肿了。她对着老七怒目而视,老七很尴尬。
    刘仲凑过来:“你都晕过去好半天了,我们只好一会儿一会儿掐你的虎口。”
    他们已经爬过了中巴拉山。
    阿奴冷冷的看着他,刘仲张开嘴又闭上,不再说话。阿奴又晕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察木洛”(芒康盐井)。
    沈青娘和卓玛一脸担忧的坐在她身边,见她睁开眼,卓玛念了声佛,沈青娘如释重负,拿了点热水给她喝,她摸了摸阿奴的额头,怜惜道:“你一直发烧,睡了好几天了,中间也醒了几次,都是迷迷糊糊的。”
    阿奴喝了点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沈青娘问道:“想解手?”阿奴点点头。
    她这次醒了就没有再倒下,只是不爱说话,一坐就是好半天。刘仲想去看人家晒盐,又放不下阿奴,有时候像只猴子似的在屋子转圈,阿奴也不理他。他最后只好看沈嘉木的笔记过过干瘾。
    他们因为阿奴生病,耽搁了两天。古戈取了去年就订好的‘桃花盐’,罗桑也带了一批盐。见阿奴醒了,他们又重新上路。
    沿路都是裸露的赭红色岩石,连澜沧江水似乎都是红色的。刘仲终于看见了两岸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红褐色的盐架,几个妇女正在晒盐。
    现在澜沧江是汛期,已经过了产盐的最好时节。晒盐人先用粗大的原木搭建骨架,然后在上面横铺一层结实的木板,最后再铺上一层细细的沙土。这样搭的盐架卤水向上可以蒸发,向下可以渗透,简单却非常实用。每年三月到六月是澜沧江的枯水季节,两岸桃花绽放,也是出产“桃花盐”的日子。风大阳光充足,卤水的品质最好,出盐率高,等雨水一来,江水上涨,就很难晒出好盐。要靠太阳和风的力量把水分蒸发掉,晒出洁白的盐结晶,再用木板刮拢在一起,撮到竹背箩里沥去水分,就可以背出去卖了
    刘仲看的津津有味。沈嘉木说,尽管同取一江之水,两岸的盐田却泾渭分明地出现红、白两色。西岸的加达村盐田是红色,东岸上下盐井村的盐田却为白色,并因此被称为红盐井和白盐井,这种看似神秘的现象源于澜沧江两岸土质的不同——加达使用红土铺盐田,而上下盐井却用细沙或白土铺田。
    古戈抱着阿奴坐在马上,澜沧河谷裸露的岩石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她眯着眼,一整天连眼皮也没抬过。
    阿错见妹妹精神一日比一日差,宿营的时候去找了几种草。
    阿奴见他拿着一个草篓进来,摇头道:“草卦我算不准。”
    阿错也不多话,直接拿着草摆了个图案,嘴里念念有词,过了一会,他说道:“卦上说是‘生离’,我只有这个算的准一些。”
    阿错跟阿奴一样是个巫术废材,这也是阿奴的阿妈还想再生个女儿的原因之一。不过阿错比阿奴好些,至少跟着阿爸学了一点,只是自知水平有限,平时不敢拿出来献丑。
    阿奴有些意动,她本就不相信纳达岩死了。
    第二天早晨,她摇醒阿错,兴奋的说:“你算的可是‘生离’?我梦见阿岩了,他身上很脏,不过还活着,还有一匹马,我还看见昆达。”她的脸又黯淡下来:“苏普尔没有看见。”昆达和苏普尔是阿奴阿错的表舅和表哥,这次跟纳达岩一起失踪的两个阿依族人。
    阿错躺在褥子上笑:“我没有骗你吧,可能苏普尔在后面,你没看见。”
    阿奴将信将疑,阿错补充说:“卦上说他们都活着。”
    上路的时候,阿宝一直跟着阿奴,阿奴看向阿错,阿蕾凑过来笑着说:“阿错说我老跟阿宝在一起都不要他啦,我把阿宝送给你。”
    阿宝显然也同意,在旁边一直点头。阿奴把她的头扶正,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眯眯的说:“真好。”阿宝脸红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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