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口挂的仍然是上一任租户的公司名,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印有四个黑体大字:3T微电,还手写了一行电话号码。这是杨剪他们给自己做的招牌,毕业一年有余,这张纸一直贴在这儿,已经有点卷边发黄,又被宽胶带层层加固。
    知道李白要来,门就没锁,李白轻手轻脚地走进这个只有三间房的工作室。满屋的东西放得很密,一间小厨房兼会客室,灯光大亮,电磁炉上的锅还没洗,工作室的产品宣传手册盖着一碗凉掉的泡面,看来是有人忘了吃,房间一边的角落堆着土豆萝卜,另一边的角落堆着半人高的打印材料;一间更小的休息室只能摆下一张床垫,台灯用铁架固定在墙上,床垫一角的两台笔记本电脑还没合上,正在充电中,还有两个人形裹在被子里,鼾声此起彼伏;而杨剪就在最靠里、最大的工作间,坐在写字台前,套了件厚羽绒服低着头打盹。
    台式机的屏幕还亮着,是这屋里目前唯一的光源,铺了满屏的集成电路图密密麻麻,好像是块精密芯片,右下角的瑞星小狮子也睡着了。李白小心跨过泡沫地垫上钉着的几张图纸,拿过鼠标旁边的马克杯,默默走到厨房。咖啡已经喝完了,褐色印渍留在杯口和杯底,他把杯子冲洗了几遍,倒进自己刚在楼下便利店买的热牛奶。
    再回到工作间,杨剪已经醒了,还是那么揣着口袋,眼睛被屏幕映得很亮,正在看他。
    李白合上房门,递过牛奶。
    “不哭了?”杨剪抬手去接,在兜里捂过了一会儿,指尖有点泛潮。
    “在车上就不哭了,”李白斜靠上写字台沿,“哥,你又瘦了。”
    “这也看得出来。”
    “是啊,看脸我就知道。”
    杨剪笑笑,喝下半杯牛奶,他和李白说,你也一样。然后他敲了敲键盘又拖了拖鼠标,关掉电路界面又去看李白,“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李白下意识道,又补充说,“今天。”
    “嗯。”杨剪点了点头,没有去追问李白为什么提早两个月收工,正如在电话里一样。但李白心虚似的自己解释起来:“房东和我说屋子要拆了,叫我回来拾掇东西。”
    杨剪这才显出些许意外,他一按显示屏开关,脸上的光亮就暗了,这房间也完完全全地暗了下去。
    “墙上写了那么多拆字,这回是真要拆了。”李白知道他还在看着自己,又听见他问:“要你什么时候搬干净?”
    “就这两周,二十号之前把钥匙还给他,他给我退租金。”
    杨剪站了起来,在满桌杂物中准确地拎出一串钥匙,又准确地从桌边抓住李白,牵着他跨过地上的图纸,“天亮再说吧。”他打了个哈欠。
    工作室睡不下,或者说,杨剪不想让李白也在里面挤着。两人在附近溜达,想找钟点房,因为时间太晚了,同样躺上半个夜晚,按正价开一个单间并不划算。李白先前把军大衣脱在了出租屋,穿着他最好看也最薄的那件杏仁色短外套,走在深夜的街道,却觉得北京于阿勒泰相比就是温室一间。
    他也忽然明白了自己难过的根源,此时,这股难过依然没有消散,皱皱的,饱含歉意的酸,让人思绪一旦冒个头,接触到,就想躲——度过这么乱七八糟令人不适的几天并不是问题,是那种“自己对杨剪不诚实”的认知,搅得他不得安宁,好像连倚着身边人的资格也失去了。
    但他还是很难把自己从杨剪肩上赶走,很难抽出和杨剪一同握在羽绒服兜里的手指。
    两人在林业大学门口的一家快捷酒店找到了空房,拿了房卡进电梯时,已经过了三点半。杨剪让李白先睡,他说自己三四天没洗澡了,李白却说“我也是”,堵在他跟前,跟他一块脱起了衣服。
    是李白拥着杨剪进的浴室,之后又是杨剪打横抱着他,从那扇门里出来。如果是夏天,那天应该快要亮了,李白的后背被瓷砖擦红了皮,撑墙的手也麻了,腿更是软,他趴在杨剪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黑暗中感受那些毛发皮肤骨骼,手指在杨剪手心画圈,他说起北疆的高山和草甸、白桦林和湖泊、低涌的云和星河,还有牧民、马鹿、剧组冻硬的馒头,他还说就是那边刮雪的大风给自己吹出了冻疮,而杨剪很少接话,只是吻他脸上的皲裂,手掌经过他的身体,好像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反复检查。
    李白一直把自己说到睡着,又做起记不住的梦。
    第二天是被闹铃吵醒的,还差半小时到十点,他们的钟点就要到了。杨剪仍然抱着李白,按掉手机,李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被子掀开的凉意,听见他说:“我下去续一下,你躺着吧。”
    “别去。”李白突然清醒,身体却还没从几小时前的疯狂中缓过来劲儿,扒在杨剪身上被人抱着腰,他才能起床穿衣,穿好了自己的,一边给杨剪系着纽扣,他又一边说,“两小时就要六十块,咱们还不如去吃顿饭呢。”
    杨剪笑了,“还不如给你买个蛋糕。”他帮他戴上耳垂上的银钉和耳骨上的铜环,它们先前待在床头柜上冰冰凉凉,被杨剪指尖攥着挂回李白身上时,却已经有了暖。
    李白可以确定,自己活过来了。
    即便重逢,两人能够花在对方身上的时间仍然不多。李白又回到东方美发上班,杨剪每天都在跟两个微电子系的同届毕业生闷在一块死磕产品设计,逮到个沾边的交流会就拿着样品和说明手册过去推销拉投资,除此之外,他还要每周三次地去给高中生上课,以此维持工作室的花销。
    杨遇秋倒是信守承诺,给李白打电话,邀请他吃东来顺涮肉,却被李白拒绝了。他仍然无法释怀。有时候他会觉得,杨剪必定看出了自己的遮掩,也能察觉到某些蹊跷,至于为什么不刨根问底——杨剪太累了,就算和他在一起,对他温柔,仍撇不开随时压在身上的疲惫。那么对于他提早返回的真正原因,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杨剪没空也没心思去关心,可能没两天就抛在脑后,也都是情有可原。倘若他非要问出为什么,杨剪一定会说,你有你的隐私和自由。
    但如果——李白又在想了——如果告诉杨剪这件事跟杨遇秋有关,情况又会变成怎样?还是小事吗?
    还会给他隐私给他自由随他去了吗?
    李白没有再琢磨下去,五月份灯灯离职之前和他说,工作也是,感情也好,干什么都不要太较真儿,否则只会自讨苦吃,好像很担心他的样子,但也好像很有道理,让李白时不时就记挂起来,再提醒自己。
    赶在二十号之前,李白交还了出租屋的钥匙,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杨剪的工作室暂存。在出租车上他还在后悔没有租一部相机,去给那间待了将近五年的小屋拍几张照片,还有水房,还有窗前能看到的风景——以前,杨剪还没毕业的时候,常和他一同站在窗前眺望,拆了一半的废墟后面是高架桥,高架桥后是冒烟的工厂,工厂后是落日,或者永远灰蒙蒙的天。无论春夏秋冬,从这个角度看去的世界好像都跟砖缝里的枯草一样荒芜,但李白觉得这是好风景。
    以后应该会想念的。
    没有照片的话,就只能闭着眼想了。
    那天他到的时候杨剪不在,工作室的另外两位倒是热情,帮李白腾出位置,让他把东西放在厨房装土豆的编织袋旁边。其实根本用不了多大地方,这么多年过去,李白的全部家当还是只用一箱就能塞下,也还是那只老旧的箱子。曾经藏在床下的钱他也学会了往银行存。李白还买了一个海绵睡垫,白天卷起来晚上铺开,他就可以在走廊过夜。
    收拾完东西他就要走,临行前说自己会尽快找到房子去租,借住的这段时间,有空也会回来做饭,未来的两位室友则坚持留他喝了杯速溶咖啡。他们一个戴黑框眼镜,一个戴无框,跟李白聊起过去。都是当年跟杨剪一组做创新项目在全国拿奖的老朋友,刚毕业的时候,他们三人攒了这么一个工作室,都觉得自己的千里挑一的佼佼者,能够在这互联网做主的时代发一笔财。
    名字取作3T是黑框眼镜的主意,他觉得这意味着他们三个人各自的脑容量都有一个T那么大,无框眼镜却觉得不吉利,他说那部叫做《顽主》的电影里就有个3T公司,张国立、葛优和梁天演的,三个无才无德无业青年开了间皮包公司,意思是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成天不干正经事。他才不想把自己的日子过成黑色幽默。
    至于杨剪——李白记得,他以前就跟自己提起过这些,不过,对于工作室命名的好坏,从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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