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剪没说话,烟已经烧到尾,小小的一点火在他两指间捏着,都要把皮肤给烫了,他仍然捏着,窗帘从顶层的窗户鼓出来一块,里面兜的是大片的火,是滚热气浪,“砰”地一声,火势的蔓延如同爆炸,它被困住了,它就要把这房间撑爆!窗帘瞬间点燃,被热气顶着彻底飞出窗洞,又被秋风腾起,火光被氧气哺喂,镶在帘边飘得愈发自由热烈,就算隔着浓烟去看,映一轮半月,依然明亮夺目。
    真像啊,李白想。
    真像凤尾。长长的羽毛,描出风的形状。
    它原来是焦火味的,鲜血味的。它是彗星。它不该来地球。
    杨剪在他身侧,单手拎着背包,眼眶不觉间被湿润的火焰填满,他的眼泪没有多少,静默无声,一边纱布挡着,另一边终于落下来,也只有浅浅一行,顺眼角滑入鬓角,一滴拖得太长的泪,似乎随时能被烤干,却总是有。他看得是那样全心全意,不愿错过任何一朵火苗的形状,全世界,他现在只能看见那个被大火吞噬的房间。
    李白也只能看见这滴眼泪。
    “没有人觉得烧的是我的房子。”
    杨剪轻声笑起来,闪闪发亮的,“没有人觉得,摔死的是我的亲人。”
    “是啊,我也一样。”李白也笑了,得注意压着点,否则他就要哈哈笑出声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太天真了,有邻居认识他们吗?有邻居在屋里鸡飞狗跳的时候敲过门吗?那房子又在什么时候算作过家?他和杨剪,以前待在里面,从未感觉到安全,此刻站在这里,也仍然是一无所有,任凭前方惊恐的人群如何混乱吵闹,好像都隔了层罩,与他们的静止无关。抬起一只手,他干脆抓抓那火焰吧,同时也有警铃响起,又或者是火警,这声音的靠近总让人想堵住耳朵,李白靠上杨剪肩头,用他的肩膀来堵,“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天才。”
    “是吗。”杨剪避开他,从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个给你。”
    正面写着一大巨大的“2”。李白把它接过,沉甸甸的,捏起来也有弹性,应该装了不少写过的纸。
    “这是什么?”
    “送别礼物。”
    李白坚持问:“里面装的什么?”
    杨剪却答:“你想拿它做什么都可以。”
    “……”李白盯牢那个数字,又蓦地抬起脸来,“送别礼物。所以高杰死掉了,你还是要跟我说再见。”
    杨剪拉好包链,把背包甩回肩膀,骨灰盒在里面颠出声响,“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李白喃喃重复,“你说看到我就……你说你不照镜子了。”
    杨剪朝人群的反方向走去,警车和消防车都来了,在这旧小区停满车的窄路上艰难地挪移,他隐在黑暗中,与他们越来越远,“给彼此留点回忆吧。”
    “但那个戴面具的呢?还没完,真的还没完!”李白不敢大叫只得跑上去追,“他刚才也上去了,他现在肯定已经跑了,谁知道他以后还会干什么坏事!”
    “你要不要我帮忙。”声音又突然软下来,变成了央求。
    可杨剪不曾回头的背影提醒了他,方才被判死刑的还有自己。回不去了,后悔已经没有用了,这不都是他自己说的吗。
    没有重归于好,也没有亡命天涯。难道需要说理由吗?杨剪是个天才,这依然是李白自己说的。杨剪只是在头七,带姐姐回来,看看仇人被框入“注定”之中的死。不要再走近了,免得血浆染脏鞋底。
    根本不是回来低声下气,求和求饶,杨剪做得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他是不是也能被当作仇人?可是杨剪没有这么做。
    只不过是他自己,想不出给自己的一条通路罢了。
    “……好,最后一件事,杨剪,”李白逼自己停步,不敢再乱想一分,他知道稍有动摇他都会再追上去,“不对,是三件。”
    杨剪终究是停下步子,背包在他身后晃了晃,沉沉地垂住。喧嚣被他们甩得更远了,这路灯下一个路过的闲人都不见,只有他们自己。影子在地上一长一短,也碰不到一起。
    他背对李白,等李白开口。
    火还在他们身后,在半空中,熊熊蔓延着。秋夜孤清而燥热。
    “你要活着,对自己好,如果可以,让我知道你在这么做。”李白慢慢地说,“你不需要找我,不需要看到我。我找你,我看到你,也不会让你知道的。你不用担心。”
    杨剪微微偏过头,没有转回来,李白可以看见他的侧颧和下巴。
    好像什么东西烧断了,八成是窗帘,扑啦啦落地,又引得人群阵阵惊呼。哗,哗,十月了,风里却被注入热浪。扩音喇叭已经用上了,是警察在做疏散。
    “别让我放下你。别让我释怀。在心里也不要这么想。”李白用力凝望,说出第二件事,“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猜去做的,所以……求求你,不要想这些。”
    杨剪终究是回过头来。
    这个对视太疼了,看得人精疲力竭,但他们谁也没有闭上眼睛。
    “第三件,”李白背在身后的手已经相互抠破皮肤,他拔了拇指根上一根新长的倒刺,疼得发麻,这倒让他的声音不再像呜咽,反而清楚了许多,“你试着再去找一个,爱你的人,你可以试着去爱她……不要害怕爱!你很好,别人很容易爱你,你只是以前比较倒霉,世界上还是正常人比较多,我这样的,你肯定不会再碰上了!”
    杨剪愣了一下,忽然开始笑,捏住鼻梁,笑得直把那块纱布往上推。
    “我说真的!”李白却又一次哭得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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