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发生了那种事,我爸爸还是很欣赏他,想和他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冰糖已在茶中化开,李漓垂睫,小小地啜了一口,“那天我哭着跑掉是做给他们看的,就想表现得像其他女孩那样,老公在婚礼上跟一个男人血淋淋地接吻,她们会是什么反应……我的演技是不是太浮夸了?”
    李白笑了笑。这女人承认起自己的虚伪和滥情来,可真够坦坦荡荡。只不过当时他压根就没注意她的反应。
    “不说那天了,不说了,你也别太难受,”李漓似乎把这笑容理解成了苦笑,关切地注意着李白脸上任意一丝变化,“就是觉得蛮可惜的,其实我和他讲过,还讲过好几次,就说我们只是婚礼过过场子,等我爸妈他们回深圳,他可以把你带到家里一起住,这都没问题的,但他就是拒绝……最后一次还跟我发火了,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不想拖着其他人,我之后就没再提。这些他都没和你说过吧?”
    “……”李白空张着嘴,没发出声音。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他答应了,也许就是另一番局面了吧?”李漓把旧茶倒进篦台,给李白新斟上半盏,“对你我也不太了解,问他从来都是几句话敷衍,好像你们两个之间……他不愿意让我知道,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
    “那种很私密很特殊的感觉。”她最终总结。
    “你刚才说,你们只是走个过场?”李白忽然问。
    “啊?”李漓讶然,她看着面前煞白的脸,小心道,“这个……你也不知道吗?”
    李白默默低下头,他不想哭,也不想笑,只是紧绷颌角,想打冷战。他听见牙齿发出的“咔嗒”声。
    “我明白了,”李漓也显得很难过,又或者说,是叹惋,“唉,其实你哥,怎么讲,只是我找来的演员。都是我惹出来的事啊……过年的时候我在深圳有点不注意,又被爸爸怀疑性取向了,我被问得有点烦,看到爸爸很喜欢他,我就觉得他很合适。后来几个月我简单查了查,发现他好像急于把专利投入生产,最缺的就是资金,正好我爸有资金,也有投资意向,我找他聊了聊,就在旁边的简餐店。他很聪明,一下子就听懂我在说什么,也算是一拍即合吧。”
    “我们签了很多婚前协议,也说好互不干涉,三年后他坚持的话,也可以和我离婚,现在也都作废了,”李漓眯起眼回忆,“不过婚前一个月左右我妈妈就来了,就得麻烦他多陪陪我。接触多了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很不开心的人,也是真的很冷漠,可以对你很温柔细心,可以花很多时间在你身上,可以让你周围所有人满意,但你自己会一直很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他该做的事,而你并不是能让他开心的人。幸好我只喜欢女孩子,不会爱上他,幸好!”
    李白始终专心听着,不知从何时起,他又抬起头来,变得十分平静。
    “缺投资,”他说,“如果你们不结婚的话,你爸爸就不准备投给他吗?”
    “这个……”李漓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出事之后,我那几天心里太难受了,尤其是姐姐那件事……我觉得他真的好惨,而且有我挑头的很大一部分因素,他好像什么都没了,如果事业也完蛋了,我想不通这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看着李白闪烁却偏要定住不动的眼睛,她又道:“我犹豫了好久,还是把真实情况和我爸讲了,没想到我爸早就明白!他跟我说开了,说他想要我结婚也只是为了堵住亲戚朋友的嘴……我们那边还是蛮在意名声的,大多数人都特别反感恐惧同性恋。至于我的私生活,他也不想管,他就觉得我找的这人很合适。他更不想因为这种意外就影响生意上的判断。”
    “什么意思?”
    “就是说,其实公司董事会本来就调研决定过了,要把钱投给3T工作室的项目,他那个前景实在是太好,但我先前不知道……后来就算出了事,我爸也不打算重来再议,改变投资计划,”李漓顿了顿,“所以他叫杨剪谈话,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我也在旁边……我爸爸很少那么有耐心,感觉真正爱惜一个人他才会这样,他和杨剪说外面那些议论都不要听,生活里的杂事也不要去头疼,他都会帮忙摆平的,就要杨剪拿着头脑和技术,去深圳跟他一起干。”
    李白的眼睛亮了起来,好比眼睁睁目睹自己曾经如何把一件完好的瓷器推下高台,现在又终于望见了些许重新拼起的可能。
    “他去了吗?”
    李漓却说:“杨剪不爱惜自己啊。没办法。”
    “什么?”
    李漓看着那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道:“杨剪拒绝了。他说他已经没有赚钱的必要了,不如活得自由一点,做些普普通通的好事。”
    “做好事?”李白已经站起身子,这他自己并不知道。
    “他十月中旬就把专利权交给他的合伙人了,一分钱也没有要,”李漓揉了揉眉心,豆沙色指甲闪出软光,“川藏那边?他准备去支教了,四天前我们见的面吧,当时是说,过两天就走。”
    “川藏……具体是哪儿?”李白想到教师资格证,杨剪大学二年级就考到了,杨剪总爱考些当时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证件。这件事没来由地最让他在此刻感到疼痛。
    “没有仔细说,”李漓也站起来,她看李白抓着挎包,以为他要走,“不过我也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对吗?虽然旁人不一定理解,但既然是他自己的决定,旁人也没资格说‘我不接受’。比如我以后……大概目标就是研究生顺利毕业再找个对我没兴趣的男人结婚吧?但愿他不比杨剪差!你呢,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就是赚钱吧,我还得继续赚钱,”李白果真走了,他背过身,袖口压住,他不知道这样的声量和语速别人到底能不能听清,“赚够了钱就去找他,边赚边找。”
    找到了就看看,就看几眼。
    他不想也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天回到家后——确切地说,是回到新租的地下室,李白蹲在他那张被便宜搬家公司运得污痕累累的红沙发上,最后读了一遍信封里的纸。
    统共二十九张,其中二十八张是图纸,有的还被烫出了小黑洞,外圈皱巴巴的,一看就是紧急泼水挽救的结果。那些要锯的,要焊的,要设计清楚的,周边写满密密麻麻的标注,旁边挤着被画上大红叉的废图……这些设计甚至包括了硬件和软件,从六月开始,最后那张电路图的落款时间是十月五日。
    杨遇秋宣布抢救无效当晚。
    那张图描述的大概是个投影装置,进屋的人会在墙壁上看到杨遇秋的影像,或者单纯是个模糊的女人?杨剪的效果示意只是把她的头发画得很长。
    而这投影也仅仅是这套装置中的鸿毛一片,杨剪似乎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到了,高杰不进那屋怎么办,进了那屋站的位置不对又怎么办,感应失灵怎么办,感应太敏感提前开始流程又怎么办。
    他似乎做过几次模拟实验,还详细记录了实验结果,他牵电路安芯片做备用装置,甚至改造了那两尊神像,完成一件事,就在成图日期旁边打一个对勾。他在这方寸之间造出一片绕不出的迷宫,无论怎样选路,最终只能走到他所定下的终点……高杰是放在玻璃盖下的小鼠。这是李白的结论。这些天来他反复地读那些图纸,读杨剪潦草的备注和记录,读不懂就一直读下去,直到能把这工图不知所云地背下来为止,他终于能想象出这套事无巨细的设计被付诸实践时的效果了。
    高杰的神像会自动裂开,在高杰面前碎成一堆渣滓,他的神龛也会倒塌,烧着他跪拜的丝绸垫子,再燃及满柜的金纸香油,他挂在墙上的日月大神图会被熏黑,再隐现杨遇秋的身影,而他背后的房门会砰地一声闭合,红木映出烈火的颜色。
    他会惊叫,会哭喊,会精神崩溃。随后跳下楼去。
    这是杨剪所料之中最简单的一种,如果不只是红面具陪他过来怎么办,如果高杰执意在楼下等他要拉他一起上去怎么办……杨剪画了个树状图,连这些都全部讨论了应对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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