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心里不免得有几分歉意。
    更别提,孟诲在心里狠狠咳嗽下,方才他和大人立在外墙之上,看了个全过程,这姑娘形状若飞兔,伶俐非寻常闺秀可比,更兼之舌尖口快不让男子,一人将南襄侯府母子三人全部骂退,不可谓不惊人。
    故而眼下已是印象深刻,可能一时半刻的,都要在心底记住这人了。
    且这小姐论起来,她祖母还他家大人有亲,前不久人祖父还上门求见。
    孟诲真想问一句他家大人,可要容些情面,先放顾家人走。
    里面已经有几位夫人开口自报家门,言身边带着姑娘,容怯身弱,隔着半面屏风镇定询问可否先行离开。
    半晌,众人皆以为那位大人冷冽无情不同意之时,只见司桓肃略一挥手。
    孟诲收到指示,当即出列大声道:“凡外府今日只是来赴宴的,来我这边核对,查验无误,即可出府!”
    查验也简单,只需把花名帖拿上去,一对就成。
    众人一听,悬着的心当即放下,再不敢耽搁,全部跟着往外走。
    一时门口院中全是人,挨挨挤挤的花朵似的。
    顾运赶紧和她几个姐姐,跟在文氏和嬷嬷身后挤在后头走。
    速度倒是挺快,一会儿就到了顾家这里,嬷嬷将帖子一递。
    孟诲本哪里会拦,巴不得快点放走。
    偏偏此时南依依那尖利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人是我大嫂!怎么能放她走!”
    顾运简直想把南依依嘴巴撕了去,因为摸不清这些稽查使的办事风格,她也不敢耽搁,赶紧把口袋里还热乎的‘休书’掏出来,摊开往人家稽查使眼前一放,仰着笑脸慢声说:“这是休书,南大少爷方才亲自签下的,还按了手印,大人您看看,我大姐姐现与他们家没有半文钱关系!”
    孟诲是看着全场好戏的,能不知道?他面上冷淡无情,装模作样,随意看了两行,等看见这竟然是女方的休书时,那张故作严肃的脸都要绷不住。
    再看顾运时,那眼底伸出俨然已经多出了两分敬佩。
    然后赶紧手一挥,让人走了。
    “多谢大人。”顾运收到休书,职业性嘴甜道了个谢,她坚信伸手不打笑脸人,多条朋友多条路的隐形规则。
    南依依在旁边恨得咬牙切齿。
    顾运一家人飞速出了南襄侯府,坐上马车,哗哗走了。
    不止顾家,此时南襄侯府门口那些人,俱是沉默不语,动作迅速,上车后叫车夫立刻抽马就走。
    生怕多留下片刻,就会横生意外似的!
    第十五章
    文氏一向稳重,多少年没像今日这般茫然无措过了,坐在马车内远离南襄侯府后,她的心脏还噗通噗通打着重鼓,要跳出身体似的。
    直至顾泰握着她手安抚,“母亲少思,勿要过分忧虑。”
    文氏才敢想,她这般好的女儿,这般好的姑娘,竟然被休弃归家了?她们是怎么走到现在这地步的?
    文氏心里发着抖,手心也细细地抖,浓烈的情绪如无光的黑夜一般慢侵袭过来,将她整个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挟,浸密。
    仿佛要窒息般无法呼吸。
    那情绪里有愤怒悲伤,亦有后知后觉而来的恐惧。
    顾青璞默默给文氏抚着后背。
    数不清的杂乱思绪充斥脑中,无从解起,文氏的思想一下又跳到顾运身上,一时忆起她今日胆大包天的所作所为,又是一个差点气背过去。
    抖着手指着顾运,吸了口气,深深说:“九丫头,回去跪祠堂。”
    顾运一噎,但会看脸色,显然文氏心上那根弦已经绷到极致,十分敏感,她哪里敢再挑拨一下,那不是开玩笑的,便只老实缩着,乖乖不敢说话。
    脑子一热上头时的确什么事都敢做,现在凉下来一些,顾运自我反省,她是有些张狂过了头。
    但她确实不是那种能细心谋划,一步步引导,事事在自己的规划内,游刃有余,丝毫不错的性格。
    并且深知,人自身自带的本性很难改变,纵使反省一百次,下次事情来临时,大概率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文氏那心,现在真如一半烈火在焚烧一半又有冰凉的水在泼。
    左是难受,右是更难受。
    无法言说的煎熬。
    好好的只是出一趟门,眨眼女儿和离,还没来得急悲伤哭诉女儿的不幸运,却转头见亲家遇事被查,女儿因提前一脚拿到了解婚书幸运地躲过一劫,才要欢喜,又觉着不对。
    这等滋味谁能体会。
    一路上再无人说话。
    回到家,这日,顾家后宅的灯火亮了一夜。
    翌日,所有人都在老太太处听训。
    顾承庭从外头打探消息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南襄侯府的案子定了。”
    上头坐着的顾老爷子喝了一口茶水,方问:“犯的哪条罪,怎么判的?”
    顾承庭回答:“他们家二老爷外任亏空,又收受贿赂,被人联合揭发举报,已查明属实,现已被革去官职,判流放三年,好歹妻眷因着与那后宫里的邓妃有亲的缘故,里头求情,才被免了罪。南襄候那里是说与废王府旧人有来往,有书信佐证,还有人证,虽他未有什么实际动作,到底犯了天家大忌,圣上发令,褫夺了他们家世袭的爵位,收回御赐牌匾,贬为庶人,且自下三代不许科考。”
    众人沉默须臾,老太太开口道:“好歹命是留下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顾运丁点不同情那家人,只庆幸顾泰能离开那个那个脏窝。
    这事说完,顾承庭住了嘴,他没敢说的是,今日除了这件事在各处讨论,还有一件事同样传得非常热闹,说的是,顾家九姑娘昨日在南襄侯府如何舌战南府,端是泼辣狡黠,嚣张无比。
    已然在京都上圈都扬了名。
    现京里稍有些门第的人家,只怕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了。
    只是就算顾承庭不说,不两日功夫,大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顾运回来那日已经罚了跪一个时辰祠堂,老太太又私下教训了一顿,这事情就算过去,没有再因着兴起的流言蜚语再行惩戒。
    虽都是说女儿家的名声重要,但老太太私心并不觉得顾运做的那事实为全错,更不认为能有什么天大的影响,当时罚她也只是为着怕她养大了心,从此不知个深浅忌讳,愈发胆大,什么都敢做。
    现下别人议论到天上去,只是因着正在这当口上,索性顾运今年不过十四岁,等上个一阵,都不需一两年,怕只几个月,这些就都淡得谁都忘了。
    只是当下的闲言碎语总是不好听,各处又人多嘴杂的,老太太怕顾运听得多了,心里凭添郁气,恐移了性情,又加之顾泰归家,悠困于她无益,心里就正好起了个主意,于是就让人把她姐妹二人叫了过来。
    “什么!让我去梧州?”顾运先是诧异,心念一转,便说,“可是觉着孙女在家影响不好,让我去避风头的?那我也认真跟祖母说一句,我自然能去梧州,却不能是因为怕臊认罚而灰溜溜出走的。那日之事我做得固然欠缺考虑不甚妥当,却自以为并非极大之错,如何能狼狈出逃?”
    老太太拍了她一下,斥道:“满嘴里胡吣什么!是因着你大伯家六姐定了人家,二月头出阁,索性你与你大姐姐无事,过去梧州一趟,送些陪嫁礼过去,正好再住上一段时日,散散心,有何不可!哪个说你是去避风头的,你一个小孩子,有风头自也轮不上你!”
    那既然不是惩罚就好说了,出门旅游谁不爱,顾运一下高兴起来,忙去哄在那故作恼怒的老太太,“原是孙女心胸狭隘,小人之心了,偏偏脑子还笨,嘴舌也不灵巧,不会说话,老太太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吧。”
    老太太哼哼两声:“你也别以为光只去玩的,我已与你大姐姐说过,让她此次好生教导你些道理,你自好好学去,自然只有对你好的。”
    顾运转头在顾泰和老太太间看来看去。
    她大姐姐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淡然模样,看不出在想什么。
    尚且还朝她招手,语速冷慢如乐曲般悠扬婉转地说:“过来,与我去母亲那里一趟。”
    顾运见老太太摆摆手,方从炕上下来,趿着鞋子穿上,跟着顾泰一起去了。
    第十六章
    顾泰和顾盛来到文氏的上房,赵管事正立在一边回话,文氏也没让赵管事退下,反招两人上前。
    顾运先挨着旁边圆椅坐下,丫鬟们忙给两人倒茶,只听文氏说:“早上我就打发人去南家那边,将你的嫁妆要了回来,想来你是知道了,这会儿既过来,就好生看看,可有少了什么没有。”
    顾泰问赵妈妈,“对着嫁妆单去取的,可有人刁难?”
    赵妈妈忙回:“说刁难他们现在也不敢,只是脸色很不好看,说话难听,特别是那文小姐,我们拿自己的东西,她倒像是在割她的肉似的,还是侯府小姐呢,那眼皮子浅得连一个下人都不如。想是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日子过了,说是他们府那大宅子,立马的就要被收回去,衙门的人可都不好惹,有公批的文件在手,哪还会把一个犯了罪触了圣怒的人家放在眼里,到时看他们还敢不敢狂赖!”
    顾泰半垂眸,慢慢品几口茶,听着又对文氏说,“大件的都是一些珍品物器字画摆件,叫丫鬟对账收入库房,几箱藏书以及我的一下首饰头面,叫丫鬟送进我屋里去就是。我记得还有几箱绸缎料子,母亲叫人看看,使得着的都拿出来,给几位妹妹做衣裳罢。”
    几句话就把才拿回来的嫁妆安排好,顾泰自小就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八九岁上就能管自己都院子,就是在文氏这里,她既说了,赵妈妈也立刻按吩咐去办,不敢耽搁。
    “这些都不紧要,我放在那府里的东西自是都不稀罕,就算留在那里,都予他们家也无甚,只是想着既是我用过的,再叫他们拿去沾手,不免得恶心,故而拿回来反而好。”顾泰慢声道,“另外父母,祖父母给的那些铺子田庄产,一向在我身上。”
    文氏点点头,“这些我是从来不插手你的,你依旧自己管。”
    顾泰轻声一笑。
    把个撑着脸蛋吃点心的顾运看愣了一下,免不了又感慨,这么样的品格气质,真叫人看一眼都喜欢。
    顾泰说:“这会儿过来是要跟母亲说件事,我要给九妹妹两个铺子。”
    文氏也没料到顾泰要给顾运东西,哑然了下。
    只是自己生的女儿自己知道,顾泰那脾性,聪慧过人那些都不说,只说外头人瞧着是温冷,娴静淡然,亲人却知晓她内里的强势性格,自小没说过一句空话,但凡什么事,她要做的,那是一定成。文氏敢说,就是大儿子相较之,都少了一份天生骨子里带来的冷然,不及她干脆。
    顾泰显然就不是来征求文氏的意见的,只是好歹知会母亲一声。
    顾运惊得噎了下,身后丫鬟忙替她抚背,嘴里哄她吃慢些。
    顾泰瞥她一眼,抬端起桌上的茶盅,喂她饮了一口,看她顺下去,才淡淡道:“你又作什么怪?”
    顾运两目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傻傻“啊?”了一声。
    是真的不知道现在闹的是哪出。
    姐姐给分财产,这固然高兴,可是,这是为啥啊?有没有人告诉她一下原因?
    顾泰又笑了下,估计是看出顾泰藏着的些许心虚。
    “你代姐姐写了一封‘休书’,救姐姐出那泥淖,为姐姐于大庭广众之下舌战南氏母子三,奉上些谢礼不是理所应当?你在乱想什么。”
    顾运看着那轻翘起的唇角,以及用轻柔飘然的语调说出来的话,总觉话里意思除了几分打趣,还有些别的什么。
    但再去看,顾泰还是那幅从容淡定的样子。
    “给你东西也不是玩的,祖母言你莽撞,我倒说你稚嫩,先学会用人吧,左右接下来多的是时间。”顾泰点她,旋即又说,“好了,你先回自己屋里,我与母亲尚且有些事要说。”
    让人把顾泰送回去,顾泰才继续与文氏说起私事。
    眼下外头讨论顾家人的都是些极难听的话,顾泰被休回家,可戳了有些古板守旧人家的肺管子,私下最能阴阳怪气不说好话,好似顾泰一定要跟着南襄侯府一起倒霉过苦日子才算好女人。
    嫌弃嘲讽顾运的就更多,什么不守女德,不贞静,不贤惠,恶妇一个,不堪为配。那语气讲得比当事人还要激动,那副挑剔模样,好似顾运要给他们做媳妇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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