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竟还是亲兄弟,一个蓄意已久,一个见色起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宁锦婳却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呢喃道:“能去哪里啊。”
    她已经习惯了如今的日子,以至于听到兄长这句话的时候,脑袋嗡嗡作响,不知如何反应。
    宁重远眸色稍暗,他直视着她,语气缓慢而坚定,“哪里都可以。”
    “你小时候喜欢去外面跑,敢一个人偷溜出京城玩儿,好好一个名门千金,跟个野猴子似的。”
    想到曾经的荒唐事,宁重远如墨的眼眸里流出一丝笑意。他继续道:“如今不会有人抓你了,你能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名山大川,漠北草原……只要你想,兄长带你去。”
    只要她愿意。
    宁锦婳怔忪一瞬,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兄长、我……宝儿那么小,现在肚子还有个讨债鬼,还有、还有远在京都的钰儿……”
    宁重远抿着薄唇,眸光似剑,“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他。”
    “我才没有!”
    宁锦婳跟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差点蹦起来,“我恨死那个混账了,怎么会舍不得他!我只是……只是可怜我三个孩子,孩子们是无辜的……”
    她知道兄长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既能说出口,说明在心里已有成算。她这段日子跟他吵闹、冷战,却从未动过离开的念头。
    她怕宁重远生气,忙拽着他的衣袖找补道:“还有,他可野蛮了!肯定不会轻易放我们走……”
    “好了,不用解释。”宁重远松开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很温暖。
    他面上依然是温和的,轻声道:“兄长只是想你开心。”
    这种广大而无私的包容,让宁锦婳鼻头骤然一酸,几乎落下眼泪。
    她低声道:“兄长,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小时候便是如此,她在外闯了祸,总是兄长出面给她收拾烂摊子,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最多叹一句,“婳婳何时才能长大。”
    如今十来年过去,她都要生第三个孩子了,还让兄长牵肠挂肚,自己想来也要脸红的。
    宁重远笑了笑,没正面回她的话,“手镯不过小事一桩,交给我。”
    “至于愧疚……婳婳大可不必。是他自作主张,与你无关。还有,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见你,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梵统领,知道了?”
    宁锦婳忙不迭点头,方才经历过大起大落,她现在乖巧万分,兄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久别重逢的两兄妹一起用了早点,宁锦婳对娘家兄长没有隐瞒,什么话都说,包括“粮食”那件事。
    她一会儿义愤填膺道:“兄长,他不相信我!日后他跪下来求我我才答应!”
    一会儿又咬着筷子忧心忡忡,“外面真的那么严重吗?会不会很多人没饭吃啊?”
    宁重远垂眸不言。他慢条斯理地用手帕净手,就在宁锦婳说完许久,气氛略微尴尬时,他忽然道:“婳婳,你信任兄长吗?”
    宁锦婳不假思索,“当然!”
    宁重远悠悠道:“如果我要你把那批粮给我呢,婳婳愿意吗?”
    宁锦婳怔了一瞬,抬眸看着宁重远,“我愿意。”
    她扬唇一笑,眼底清澈地不染一丝杂质,“兄长是我的血脉至亲,只要我有的,兄长尽管拿去。”
    “哦?”宁重远饶有兴趣地问,“婳婳不怕我拿这些东西对付你的好夫君?”
    宁锦婳脸上的笑容一僵,凶巴巴道:“哼!那可是堂堂镇南王,哪儿轮得到我一个后宅女子帮衬。”
    她都能把他的口头禅背下来了,总之一句话,让她别操心。最好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在床上把他伺候舒服了,便尽到了为人妻的“本分”。
    不得不说,相识数十载,宁锦婳真的很了解那个男人。
    宁重远淡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宁锦婳觑着他的脸色,慢吞吞道:“不过嘛……钰儿远在京都,离不开父亲的庇佑,看在外甥的面儿上,兄长——”
    第84章 第
    84 章转眼间到了晚夏初秋,焦躁的蝉鸣声逐渐消失,天上高悬的日头也消了劲儿,微风吹过人面,带来一丝凉意。
    天气慢慢凉快下来,雨水却半点没下。陆寒霄终究失了言,如今才到初秋,百姓们暂时不缺口粮,只是秋收将近,如今田里一片荒芜,民心惶恐,他这个王爷不能在王府高枕无忧。
    宁锦婳如今肚子九个月了,跟个大西瓜似的,连带四肢都丰腴不少。她习惯了他在身边的日子,先前还嫌弃男人管这管那,如今陆寒霄不在,也没人给她揉腿了。她嫌弃抱月和抱琴力道轻,重了就说疼,哼哼唧唧地不舒服。
    宁重远住在王府客房。兄妹俩感情好,整日黏黏乎乎地,让陆寒霄这个夫君吃了好大一坛子醋,有意无意把人安排在离主院最远的客房。后来陆寒霄自顾不暇,经常好几日才回一趟王府,腾不出手撵大舅兄。宁重远便登堂入室,日日陪伴妹妹。
    王府占地广袤,可再大的地方也有逛完的一天。宁锦婳嫌夏天热,不愿意出门,陆寒霄陪着她把王府逛了好几遍。等后来天稍凉,宁重远又陪着她重温几遍。如今荷花也蔫了,府里更没什么看头,宁锦婳感觉自己跟困在牢笼里的小雀儿似的,憋闷极了。
    “这么久都忍了,一个月等不起?”
    宁重远好笑地剥了一颗葡萄放在盘子里,修长如玉手指染上嫣紫的汁水,十分赏心悦目。
    宁锦婳无心欣赏兄长的“美色”,她喃喃道:“也不知他今日能不能回来。”
    宁重远微挑俊眉,回答她,“不能。”
    他的王爷妹夫今日出了城,天黑之前定然赶不回来。
    宁锦婳猛然一惊,才知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脸上有些挂不住,“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不过人之常情,有什么害羞的。”宁重远把剥好的葡萄推到宁锦婳跟前,坦然道:“不用担心,他能应对。”
    如今最让人头疼的是什么?粮食。陆寒霄不缺这东西,他如今缺银子。
    一个月下来,宁重远看得明明白白,自家这个傻妹妹真吊死在一根树上了,千金难买她愿意,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做这个恶人,去为难她的男人?
    在镇南王为粮食焦头烂额之时,大舅兄施施然而来,给他带来了足够南地两年吃的精粮——宁锦婳手里屯那些是远远不够的。
    事情还要数月前夹道峰说起。
    那日来者不善,眼看奔着要宁国公两父子之命去的。宁国公骁勇善战,但宁重远是个书生文臣,几次直逼险境,宁国公为了护住儿子,身上平添好几道剑伤,宁重远后背中了一箭,干脆置之死地而后生,投入覆着薄冰的山涧里。
    他会水,凭借水势和坚定的意志,硬是在寒冬腊月的天里游到下岸,他脱下囚服,自己拔了肩胛骨的羽箭,踉跄走到了附近的镇上。
    身受重伤,身上一点儿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好在宁重远容貌俊美,又能说会道,他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路遇劫匪,只求借宿一段时间,待写信通知家里,必有重酬。
    他这模样一看就是个落难贵公子,青州远离京都的是是非非,宁重远选的是个人烟稀少的小镇,药材铺的老板正好有个年方二八的闺女,他也不愿意让旁人知晓自家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就这样,他有惊无险地等到了援兵。
    宁府百年世家,树大根深,那些大臣中只剩下霍家和宁家还尚在不是因为皇帝仁慈,霍家掌兵,皇帝动不得,宁府在朝中盘根错节甚广,皇帝同样不敢下死手,明面上只判了流放。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怎么会没有底牌呢?原本准备到流放地慢慢联络的势力,被宁重远提前召到一起。
    有了主心骨儿,接下来的事便轻松多了。宁重远一边养伤,一边暗自积蓄力量。大齐已无宁家立足之地,他们宁家祖上和西戎有些交情,便一路辗转去了西戎,花费一年左右时间在那边扎下根基。恰逢此时传来大齐旱灾的消息,宁重远心思一动,便想跟大齐“做生意”,借此行救出父亲,安置好族人。
    谁知这么凑巧,刚入齐境便被单骑走天下的梵琅遇到,两人初见有误会,还见了血……后来宁重远跟着他回来,初见宁锦婳时,他真的想带她走。
    他有这个能力。
    西戎的国师能观天相,通神灵。有言齐帝不仁,上天降以神罚,三年后帝星现,天下始太平。
    也就是说这场旱灾至少持续三年。
    三年的粮食,三年的南地太平。他手里捏着这些跟镇南王谈判,他不信他不放人,就连她担忧的孩子,除却世子陆钰,其余两个他都有办法带走。
    可宁重远又是那么了解妹妹,他明白她言不由衷的倔强,她还是舍不得他。
    他不想让妹妹伤心。
    ……
    做生意嘛,跟谁做不是做,肥水不留外人田。尽管没有带走宁锦婳,宁重远依然把粮食给了陆寒霄,准确来说是“卖”,只比南诏低了一成——看在妹妹和三个外甥的面上。
    大公子可不是做善堂的,他对陆寒霄没好感,一本账算得明明白白,包括宁锦婳那份,都得拿真金白银换!没有?他作为大舅兄也不能太不讲人情,以滇南税赋为担保,按照市面的利息,他可以赊。
    宁锦婳那份他不会独吞,等她生下孩子,他便把她该得的那份给她,就像当年给她的十里红妆一样,他要给她留足够的傍身底气,将来万一……他的婳婳也不会受苦。
    “兄长,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宁重远无奈地扬起唇,道:“想我这个痴情妹妹,将来有一天夫君变心,可怎么活呦~”他略带调侃的语气,让宁锦婳睁大美眸,“才不会!”
    她对敬爱的兄长道:“他对我很好。”
    这样的话,几个月之前,宁锦婳是不愿意承认的。
    在她眼里,陆寒霄霸道专制,跟他讲不通道理。还有宝儿那根刺扎在心上,她恨死他了。可怀孕以来,两人日日呆在一处,她又看到了他不同的一面。
    他贵为王爷,其实并不轻松,每天都有一堆折子送到他的案头,她先前无聊翻过一些,大到官吏任免,小到各地天气,米面粮油的价格……统统都要他过目批示。
    她不由想到之前在京都时,他对精米粗米的价格信手拈来,便知自己这个主母当的不称职,他这个王爷是真的体恤爱民。
    世人提起镇南王,大多恐惧大过敬重。宁锦婳虽然不怕他,但也觉得他杀伐过重,冷血无情。但这段日子,她看他宵衣旰食,那一条条批文,约束豪强大族、善待百姓、轻徭薄赋、鼓励寡妇再嫁、修建育婴堂……怪不得南地臣民对他如此信服,他的确是一个好王爷。
    朝廷几欲削藩,彻底收复南地,陆寒霄刚上位,正是人心浮动之时,他却回了京城。京都的事宁锦婳不愿意回忆,但偶尔想起一些,她忽然懂了他为何总说她任性。
    可能是孕期无聊,她近来总梦到往事。
    梦见他们初成婚时,新婚燕尔还不过三个月,他便撇下新妇往外跑,她问他在忙什么,他说她不懂,那不是她该操心的。
    那会儿她多希望他能留下陪陪她,如今真把人拴在身边,看他越来越紧蹙的眉头,她又迷茫了。
    这个男人不止是她的夫君,更是千万人的主君,是整个滇南的擎柱。当年她只有十几岁,刚嫁过来就独守空房,她不懂他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她对他的怨怼,就此而始。
    其实现在想想,两人都有错。她冲动易怒,他便不会跟她解释么?他什么都不说,她又怎能不气?这些年他们中间隔着孩子暗自僵持,可在别的方面,他又把她照顾地很好。
    她知道,陆寒霄不会变心。
    他不是一个贪恋女色之人,上次美人图惹出来的两个水灵姑娘,在她孕期背着她给他大献殷勤,没闹到她这边就被陆寒霄迅速解决,后来她迟迟不见两个姑娘,问了抱琴才知道原委。
    兄长不在的那段日子,她也害怕过。怕色衰而爱驰,怕自己将来不好看了怎么办。随着孕期往后,症状越来越多,吐得吃不下东西,面色青黄、腰身渐粗,像一个笨重的大乌龟,再无往日的窈窕。肚子上一道又一道丑陋的裂纹,她自己都不想看第二眼……
    所有的这些,就算她有意遮掩,又怎能瞒得过枕边人。她不会永远年轻貌美,但永远有年轻水灵的姑娘。雅苑那些美人们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脸蛋儿嫩得能掐出水。她刻意招人过来弹奏,男人连眼皮都不抬,只吩咐她们小声些,莫要惊扰王妃。
    如此一番试探,她把自己折腾得够呛,陆寒霄却毫无所觉。她也就看开了。
    她对钰儿有愧,他对不起宝儿,他们谁也别怨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这辈子,就这样吧。
    他放不开她,她同样离不开他。不管是恩爱到白头还是互相折磨一辈子,她都认。
    宁重远看着她的神色,最后一次问道:“不后悔?”
    只要她一句话,他不惜一切代价带她走,远离所有的纷争,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快乐无忧。待他救出父亲,他们一家人在一起。
    宁锦婳释然一笑,摸着圆鼓鼓的肚皮道:“如今后悔也晚啦。”
    都不知从何悔起。从她身披嫁衣离开宁府开始?从少年少女偷偷相会开始?抑或年幼的她不应该冒着风雪在外面放风,遇到滇南来的蛮子。
    跟个乱麻团子一样,不知掰扯到何年何月。宁锦婳也累了,懒得翻旧账。
    “我啊,如今只想好好把肚子里这个生下来,再把宝儿的病治好,钰儿在京都安然无恙。我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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