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被调回总公司,升了职,而我在原来的公司做项目经理,手底下的人都比我资历深学历好。
    国内的环境比非洲复杂得多,头一件就是在非洲,老冯只手遮天,没人敢说半句闲话(当然,那些非洲哥们儿说了我们也听不懂)。
    而现在,老冯相当于一把尚方宝剑,都知道我有。但我也不可能因为谁朝我翻个白眼,就拔出剑来杀个人啊!
    所以我每天都在收获各种形式的白眼。
    我必须得以最快的速度把项目做出来,才能真正站稳脚。
    那一段我不是天天跟着甲方爸爸屁股后面献殷勤,就是对公司每一个人阿谀奉承,活像演歌舞剧,终于有一个项目到手了。
    我在家喝了三瓶啤酒庆祝,我奶奶颤巍巍的喝雪碧陪我。
    那是个特别小的项目,预算低,甲方想法天马行空,商务测算潜亏600万,谁也不愿意接。
    我也不愿意,但没办法,我没得选。
    想要不赔,就要精准的在每一个时间节点按时完成,而且一分钱也不能多花。
    成不成就在此一举了。
    那段时间忙着开会,忙着跟材料商压价,忙着跟分包项目经理斗智斗勇,回家连鞋都不脱就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睛就天亮了。
    然而还是出幺蛾子。
    工长和我们总工吵起来了,等我到的时候,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没钱,我们选的分包小老板都是价格最低的,但如果质量不过关的话,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所以我请了公司最较真的李工来把关。
    他这个人较真到什么地步呢?洗手的顺序错了都要回头重新洗一遍,之前因为太较真拖垮了一个项目,在公司基本上被边缘化了。
    我就要一个认真的人来保证这个项目的下限。
    但问题就是,他每次到现场都能检查出一堆问题,哪哪都不达标,发回去重做,可是重做又要赶工期,久而久之施工队怨声载道。
    这次又是没有严格按照施工方案来,话不投机,工长指着他鼻子就开始骂。
    工人们血气方刚,把两个人围得水泄不通。
    “施工方案是定好了的,你看根本就不合格……”李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据理力争。
    “我看你像不合格!光施工方案我们就活活改了四回!要求高你倒给时间啊!又催命似的催工期!咋!我们兄弟命不是命啊!”工长陕西人,气得一蹦老高。
    就在这时候有人发现了我,立刻就通风报信:“经理来了!经理来了!”
    人群立刻跟摩西分海一样自动分开一条路给我。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微妙,就那种,有点担心这项目黄了,又真心期望我倒霉……
    我没看那个工长,而是直接吩咐:“把负责人叫来,少他妈鼓动工人闹事,自己在那看戏!”
    这是工地老把戏,意见不合,就鼓动工人把人打了的也有。
    他们的老板很快过来,他长得一脸匪气,进来就指着工人一顿骂:“我才出去一会你娘的又给我整事!找死是吧!”
    我打断他:“陈总,质量缺陷三次,我就可以让你们全滚蛋,这事你知道吧?”
    陈总愣了一下,冷笑着道:“这话可头回听说,任总再说一遍呗,我没听清!”
    我往前走了一步,坦荡的站在他拳头底下。
    “要走就走,我拦一下是你养的。”我道:“敢闹就吃准了我们赶进度是吧?但我还真告诉你,真把盘子砸了,我有的是项目做。”
    这当然是在吹牛,我算个什么东西啊。
    但是他们的脸色都变了,显然,我和老冯之间那些似有似无的传言,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我一拍桌子,一字一顿道:“而且我把话放在这,闹到那时候,你们今后一个项目都上不了!我保证!”
    工地这种地方,讲理只会让他们觉得你软弱。
    就是要做出我后面有人样子,他们才会怕。
    陈总跟川剧变脸一样,嬉皮笑脸道:“怎么就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们公司还仰仗着你任总发财呢!”然后马上回头对着工人吼:“都干活去!有这看热闹的功夫,把活做仔细点!让李工省点心!”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工人,马上就散了。
    只剩下我们公司的人,我对李工说:“李哥,你做得一点错都没有,这事是你受委屈了。”
    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慌慌张张的把眼镜摘下来擦:“啊我没事没事……”
    我环顾了其他的人,道:“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但是来这的,或多或少在公司都有点难处,一句话,这活干不成,大家要么卷铺盖走人,要么这辈子在公司升职无望,干成了,每一个人都会拿到钱,而且我保证这就是你们大步往上走的起点。”
    这显然也在吹牛画大饼。
    但是显然这些公司的边缘人都受到了鼓舞,这一次,我选的人都跟我一样,太需要一个机会了。
    结束争斗后,我开始开会,把每个公区每个部位工程量都算清楚,算完工程量算人工,算完人工算器械,细致到每个区域,每一个人身上的工作都清晰明了。
    要想钱少还能把活干好,就只能这么殚精竭虑的算。
    终于可以下班的时候,我只觉得头重脚轻,随时可以栽倒在床上。
    往下走的时候,才发现居然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从深蓝的色天空飘落。
    我一边看,一边想,只有南方的城市会有这么浪漫的雪。
    我长大的那个城市,大雪会像厚重的棉絮一样,把整个都市包裹。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高个,灰蓝色的大衣,白色的围巾,站在暖黄色的路灯下朝我招手。
    他长得干净清冷,笑容却很温暖:“任冬雪!我等你好久了!”
    是程厦。
    第9章 他是我的狂想之梦
    我幻想过很多次我们俩重新见面的场景。
    每一次我都特别高贵,我要穿chanel的套装,背最新款的包,我要体面,要高贵,要若无其事轻描淡写,但美艳绝伦。
    实际上我今天早晨,没洗脸。
    头发也一周没洗了,穿了件灰头土脸的羽绒服,憔悴又满脸戾气,身上有八百里开外就能闻到的烟味。
    “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这个是我们团队设计的,今天早晨来看现场,正好撞见了……你在发脾气。”
    真的,那一刻我真希望这世界轰隆一声炸毁,这辆车、这条街、这个城市、还有上面该死的月亮,都炸个干净算了。
    这是内心戏,表面上我纹丝不动,立刻扯起了程序化的笑容:“天啊,这么巧!以后我也设计院有人了哈哈哈,走,我请你吃饭,咱边吃边聊!”
    程厦似乎有一瞬间怔愣,但是没说什么,只说:“那我把车开过来。”
    他开了一辆银白色沃尔沃,车里有种暖洋洋的香味,让人昏昏欲睡。
    他问:“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联系啊?“
    我说:“嗐,不是忙嘛,想着这个项目忙完就去找你。我说这次这个项目怎么这么出彩,原来你小子设计的……”
    他一直没有说话,我的喋喋不休停下来,车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不知多久后,他轻声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哪样的?
    浓重睡意席卷上来,尽管我努力的睁开眼睛,还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六年前,我刚下飞机那个深夜,刚开机,就接到了程厦的电话。
    他的声音抖得不像话:任冬雪,你跑哪去了,我给你打了四十几个电话,我都报警了……
    我说:我来非洲这边工作,坐飞机来着,抱歉忘记告诉你了。
    他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接着说: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我说:你到哪找我啊!都说了我在非洲呢!
    他说:你别跟我生气了行不行啊!咱不吃麻辣香锅了,我请你吃好吃的,火锅还是烤肉?
    我说:我真的没跟你开玩笑,我来非洲了,三年之后才能回去呢!”
    他说:那我怎么办?
    我说:“什么?”
    电话一下子被挂断了,我在那里愣了好久,不知道刚才是信号不好,还是他突然发疯。
    这六年,其实我回来过,老冯说考证绝对不能耽误,所以报销了我的机票。
    每次回来,我都要分秒必争的去看奶奶、带她去检查身体、然后考试、跟公司汇报情况……
    我没有去见过程厦。
    自那通电话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一开始我能在朋友圈看他读研、写论文、做项目……后来他不怎么发朋友圈,我们就逐渐断了联系。
    见了面说什么呢?与其相对无言,假意寒暄,我更愿意把那次图穷匕见的争吵,当做我盛大暗恋的结束。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大海。
    深蓝色的大海静谧而广阔,海浪轻轻冲击着岸边,一轮橘红色太阳正第次将苍穹染红。
    我疑心是做梦,往旁边一看,是歪在一旁熟睡的程厦。
    ……就是在做梦吧。
    其实如果算上做梦的话,他从来没有退出过我的生活。
    非洲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们轮班看着设备运作和工人劳作,枯燥的生活很多人后期都已经熬不住了。
    但我不怕,
    那些在非洲工地上的日日夜夜,我有大片的时间可以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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