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千年前这片天穹下对道之一字了解第二精深的人,纵然修为尽失,对道法的理解还在,经验还在,他曾记住的数不尽的珍贵典籍还在。旁人修至大乘,需要几百年的岁月,而他只花了十七年。
    他的运气当然很好。
    他的运气一直很好。
    他在毁去忘情道,散尽修为时没有当场身死,已经是最好的运气。
    景昀感到面颊上一阵温热。
    她没有抬手去摸,因为她一直都很清醒。
    景昀知道,那是自己滚落的泪水。
    她缓缓直起身,离开了江雪溪的眉心,所有记忆切断,江雪溪的身体在她怀中变得缥缈,逐渐化作银白色的神魂碎片。
    .
    容嬅坐在车中下首,上首是两只五花大绑的鸡。
    她望着这两只师祖留下的鸡,眼底又开始发热,很想掉眼泪,尽管竭力忍耐,但眼泪还是很快淌了出来。
    容嬅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哭什么。
    或许是在哭离去的师祖,哭自己的情思错付,又或许是在哭自己居然还有离开这里的希望,哭自己在景昀面前丢了脸。
    许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容嬅哭得很认真,也很伤心。
    她伤心地想着,师祖也离开了,难道社稷图中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吗?上清宗距今已经消亡了千年,就算景玄真遵守诺言带自己离开,可是离开之后没有了师长,一个人孤零零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眼泪打湿了一条又一条手帕,正当她毁掉第四条手帕,又很熟练地从袖中掏出第五条时,震动从身下传来,容嬅很快稳住身体,两只鸡前辈却咚一声撞到了车壁上。
    容嬅顿时将伤感抛到了脑后,她愤怒地掀开车帘,准备朝着苍山方向大喊景玄真你别搞出太大动静,却没来得及喊出口。
    因为她发现,这震动不是来自于苍山。
    确切地说,不是来自于苍山秘境,而是来自于社稷图。
    社稷图在震荡。
    容嬅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愕然的神色,旋即变得凝重起来。
    她在社稷图中千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容嬅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她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
    她再不迟疑,清喝一声,驾车再度冲入了乱流中。
    无尽的漆黑笼罩了整个车厢。
    容嬅凝神掐诀,不断变换方向,眼泪却又滚落下来,哭得很伤心。
    因为她有些紧张,并且她真的很想师祖。
    如果师祖还在,前辈们还在,他们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不能见面,却也足以安心。
    想到这里,容嬅更伤心了。
    她嚎啕大哭,像个失去庇护的小孩子,然而从始至终,她的手诀都掐的很稳,平稳地避开所有乱流,朝着来路急速归去。
    车外罡风猎猎,震耳欲聋。
    作者有话说:
    周末双更,鞠躬。
    第92章 92 绝音徽(十八)
    ◎她不允许争斗,不允许猜疑,不允许反对◎
    车冲出黑暗, 冲出乱流,冲出凛冽的罡风,来到了离秋城外的原野之上, 最终冲入了离秋城中。
    车飞越过长街, 长街上的场景已经恢复如常,人流来往如织,商铺开门迎客。容嬅与景昀动手时留下的一切痕迹都已经不见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容嬅从车中飘了出来,她的身法轻灵至极,转瞬间来到了城墙之上。
    她立在城墙的垛堞前,这里是离秋城中最高的地方。
    离秋城是一座牢笼,一座格外宽敞华丽的牢笼。容嬅在这座城中困了一千年,始终无法离开半步。
    但这里又是她的世界, 在离秋城中, 她就是天道, 她就是主宰。
    一面水镜缓缓浮现,悬在了容嬅身前的空中。
    她伸出手,摘下了手腕上的一条细链。
    那是条银链,没有多余的装饰,银链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黄铜铃铛, 看上去很朴素、很简单,和容嬅如仙子般清丽脱俗的妆饰格格不入。
    容嬅说:“去。”
    她的眼泪已经止住, 面颊上残余的泪珠在风中消散, 唯有眼眶微红, 显得十分柔弱可怜。但她的声音是那样平稳冷静, 没有一丝颤抖。
    话音落下的同时, 她扬起手, 将铜铃抛入了水镜之中。
    千年之前,容嬅仙子名动九州。许多人都知道,她的琴道十分精妙,但只有寥寥数个大人物才清楚,容嬅的本命法器,是一枚铃铛。
    这枚铃铛曾经名列百兵榜第十二,音杀榜第二。
    它叫雨霖铃。
    失落千年的上清宗音杀至宝,雨霖铃。
    .
    慕容灼穿过花海中的小径。
    千姿百态的花朵盛开,煞是美丽。空中各色花香混杂,变作一种奇异的香气。随着慕容灼朝前行走,小径两旁的花朵摇曳生姿,柔嫩的花瓣向着慕容灼的方向探来,似乎也为她娇艳的容光所倾倒,想要拜伏在她的脚下。
    嗤啦!
    这是灼烧的声音。
    离火涌起,火焰仿佛金红的轻纱,轻柔地披在了慕容灼的身上,那些花朵还没来得及触及她的裙角,就被火焰逸散出的无尽热浪卷入,烧灼殆尽,甚至连一缕青烟、一捧灰烬都没有剩下。
    慕容灼朝前走去,甚至没有分神多看一眼。
    扶光剑被她提在手中,剑锋上鲜血不断滴落,落在小径旁的泥土里、花瓣上。
    前方花海越发广袤美丽,花儿甚至蔓延到了小径上,翠绿的花茎和藤蔓像一张大网,拦在慕容灼的身前。
    慕容灼径直走了过去。
    她的心情很不好,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走路也会更重更急,镶珠嵌玉的靴子踏过时,小径上的藤蔓和花朵潮水一般褪去,一半是闻风而逃,另一半则是被离火尽数吞噬。
    小径的尽头是花海中央的一片湖水,湖中红莲翠叶碧波微漾,岸边有一座精致的木桥,通往湖中小岛。
    木桥漆黑,仿佛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大火。
    慕容灼没有踏上木桥,她径直踏风飞了起来。
    金红的离火披在她的身周,让她看上去像一只展翅凌空的凤凰,翩然飞落在湖心岛上。
    “回来了!”“前辈回来了!”
    很多惊喜的叫声相继响起,汇聚成喜悦的海洋。
    陈礼和岑陵同时快步迎上来,陈礼的步伐一瘸一拐,即便极力加快速度,也还是踉踉跄跄。岑陵看上去稍好一点,但脸色白的像只鬼,额间全是因剧痛而渗出的细汗。
    “妙妙呢。”“前辈,找到妙妙了吗?”
    二人的声音交叠,在看见慕容灼身后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时,又同时暗淡下来。
    失望归失望,但岑陵二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慕容灼这一次本也不是专为了找文妙去的。岑陵面露失望之色,陈礼会意地开始焦急询问:“妙妙她……”
    在陈礼高亢焦急的声音下,岑陵细微的耳语近乎低不可闻:“裴前辈,现在人心已经乱了。”
    慕容灼面无表情。
    她没有经验,但她很擅长模仿以及学习。
    她走向人群中央,两旁的年轻弟子纷纷自动让开,望向她的眼神中混杂着敬仰、畏惧、感激、痛恨,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人群中央的位置,是柳兰扬以及其余几个弟子,柳兰扬正靠在一块石头上,指尖缠绕着断裂的琴弦,面色是失血过多的青白。见慕容灼过来,所有人自觉挪开,岑陵与陈礼扶着柳兰扬朝旁边让了让,把正中的位置留给慕容灼。
    慕容灼在石头上坐下,放下手中的扶光剑。
    剑身已经光亮如新,唯有最后几滴鲜血滚落,分外刺眼。
    那不是乳白色的魔族鲜血。
    而是殷红的、属于人族修行者的血液。
    慕容灼缓缓环顾四周,淡声道:“外面已经彻底乱了。”
    她看向不远处一个穿着天蓝色道袍的少女:“观星阁的令旗碎在了弱水畔,带回来太麻烦,但总要告诉你一声。”
    观星阁的那位女弟子身体摇摇欲坠,想起遇难的同门,眼睛有些发红,却终究还是压抑住颤抖的声线,朝慕容灼拜谢道:“多谢前辈告知。”
    慕容灼又对被挤在人群外的另一名弟子道:“你是青霄宗弟子?”
    那弟子连忙点头。
    慕容灼对着他摇了摇头。
    那弟子的面色顿时煞白。
    慕容灼收回目光,淡淡道:“百花原这里目前还算安全,但如果有魔族或者其他修行者进来,安全就不能保证了。”
    “从现在开始,伤重无力再战者集中到这里休养,其余还能起身的人,各自按照修为分组,自行安排值守巡视,主要在……”
    慕容灼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冷淡,声音还是那个声音,语气却全然不像自己,却带着令人情不自禁信服的力量。
    她觉得有些熟悉,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的语气很像有些时候的少师和景昀。
    她想起了自己的心上人以及最好的朋友,唇角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在这气氛紧张的时刻,这个笑容当然是不合时宜的。但湖心岛上席地而坐的弟子,绝大多数都是被慕容灼带到这里来的,他们或许心怀疑虑,但终究感激慕容灼。
    因此大部分人都没有仰起头直视坐在石头上的慕容灼,而是静静灼的安排,以此表示对前辈的尊重,所以他们没有看见慕容灼唇角的笑意。
    但还是有寥寥几人注意到了慕容灼的笑容,因而格外愤怒。
    比如人群中那名黄衣弟子。
    在大部分人目光或平视前方,或低头思考时,他一直抬着头,目光像两道利剑般毫不客气地盯着慕容灼的脸。看到她弯起的唇角时,出离的怒火席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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