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的吴长老都没有意见,其他人更不可能站出来反对,唯有观星阁的长老犹豫着问:“那……长风山的那些弟子留在这里是不是不太方便?”
    听到长风山三字,启明宗的弟子们立刻咬紧牙关,他们宗门坐镇此处的刘长老死在长风山手中,其愤怒痛恨自不必多说。
    在场大能修行高深,养气功夫自然不在话下,此刻却也像启明宗的年轻弟子一般,各个忍不住露出了痛恨厌恶的神色。
    持盈宗那位真人最快道:“留在这里?依我看,正该把他们宗门上下送去道殿刑律堂审一审,看看长风山上下是个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
    昨日是社稷图开启的第一日,弟子们进入社稷图后,各派弟子的命牌命灯纷纷碎裂,惊动了坐镇营帐的所有真人。
    进入社稷图的这些弟子,都是各宗派精心挑选、寄予厚望的门派未来,为了确保他们安全,自然留有后手。只要社稷图外大阵运转不休,随时可以强行中止社稷图开启,将秘境中弟子尽数拉出来。
    故而各位真人虽然满怀疑虑,却并不失态。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变故陡生。
    营帐中坐镇大阵的启明宗刘长老突然暴卒,大阵缺失一角,运转开始滞涩。
    社稷图开启由道殿亲自主持,做了多重准备。刘长老暴卒固然令人心惊,但只要及时填补空缺,大阵依然不会停止运转。在场还有几位背着手四处溜达的真人,就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特意来此做后备力量的。
    然而,搅乱这一切的人既然想要切断社稷图内外联系,又怎会就此止步?
    所以下一刻,杀死启明宗刘长老的凶手,那位来自长风山的长老,便微笑着举起了沾血的手,毫无掩饰之意。
    他站在刘长老所坐镇的营帐中、阵眼处,毫不犹豫地自爆了。
    一位炼虚中境强者自爆的威力有多大?
    只要看看此刻那些簇新的营帐、带血的土壤,以及地面上出现的那个十余丈深的巨大坑洞,就足以明白了。
    长风山长老的自爆,不但使得大阵崩毁,连带着附近各宗派的弟子数人重伤死去。九华宗吴长老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险险护住了身后的弟子,却被自爆的长风山长老波及重伤。
    各位真人望着自爆后冲天而起的魔气,一个个面色难看至极。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落入魔族算计中,简直丢尽了脸面;营帐外的弟子死伤惨重,启明宗炼虚境长老被害,还有数位真人长老受到波及,更是境况惨烈。
    但这些都不是最严峻的问题。
    最严峻的问题是,大阵崩毁,社稷图中千百名弟子与外界完全失联。
    炼虚境强者的性命,重要吗?当然。
    人族道门的脸面,重要吗?当然。
    但这些事无论再怎么重要,都不及社稷图中那千百名年轻弟子。
    他们是道门的年轻一代,他们是道门的未来。
    如果这些优秀的弟子尽数陨落,人族的气运就真的尽了。
    诚然,道殿中道尊依旧威慑南北,九州上大乘境强者尽数都在,近百年内,魔族和妖族依旧无法南下北上。
    可是这些强者又能活多少年?他们年纪已老,终会陨落,而更幼小的一代来不及长成,到那时,没有足够多的强者坐镇,人族如何能抵抗妖魔?
    不客气的说,此刻阵外这二十余名炼虚境强者的性命,对人族的意义远不及社稷图中千余名年轻弟子,哪怕他们还很弱小。
    柳真人的眼底,溢出浓郁的担忧之色。
    现在的情况是那样明确,社稷图中潜入的魔族正在大肆猎杀年轻弟子。可是,即使魔族能够通过长风山那位自爆的长老将他们送进社稷图,送入的数量也一定十分有限,且受境界限制,如今社稷图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边倒的猎杀状况呢?
    这个问题不必多想,就可以得出答案。
    因为进入社稷图的道门年轻弟子中,同样藏着魔族的奸细。
    张三真人宽慰道:“兰扬那孩子的名字仍然在生死簿上,他性情谨慎机变,你不必太过忧虑。”
    这安慰的话语显得那么单薄,如今社稷图只开启一日,死伤弟子的人数便已经令人心惊。距离社稷图关闭还有足足九日,谁知道有多少弟子能够活到最后?
    柳真人闭目不语,沉沉叹息。
    .
    文妙小心翼翼浮出水面张望四周,像只从水中探出头的女鬼。
    事实上,她现在这幅面色发青、嘴唇苍白,披头散发浸在水中的模样,和水鬼没有半点区别。
    她只敢露出眼睛朝外张望,半晌感觉不到任何危险,才同手同脚爬上岸去。
    在水中待得太久,文妙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冻得透了。她运转体内灵力,总算感受到了一点暖意,却不敢分出半点灵力烤干身上浸透的衣裳,像只战战兢兢的惊弓之鸟,生怕附近有魔族察觉到她的存在。
    她沿着小道疾步快走,风中隐隐传来血腥气息。
    忽然,文妙止住了脚步。
    她的面色因恐惧而煞白,动作却极为敏捷,就地滚倒,缩进了小道两旁茂密的草丛中。
    血腥味越发浓郁了。
    那是因为不远处的道路上,有一名魔族。
    文妙不是没见过血腥的场面,天枢小队出过许多任务,见过许多惨剧,但即使如此,这一刻文妙也禁不住蜷缩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抑制住心底的恐惧和呕吐的冲动。
    因为那名魔族在吃人。
    文妙攥紧了掌心那颗珍珠。
    那颗珍珠是右司奖给她的,不久前天枢小队奉命探查天端文氏,结果扯出了文氏抓捕活人研习邪法的大案。文妙在文氏府中探查消息,立下功劳,右司论功行赏时便赐下这么一件法宝。
    这颗珍珠有个最大的作用,便是用来隐匿气息。
    如果不是有这颗珍珠在,文妙即使隐藏在水中,也很难躲过魔族。
    她攥紧手中珍珠,悄悄从草叶缝隙中朝外张望,忽然变了脸色。
    那里居然还有一个活着的修行者!
    这名魔族显然吃的很讲究,甩下了一颗尚且完整的头颅,朝着地上躺着的最后一人抓去。
    但那最后一个人,还在动。
    他是活着的!
    不,不是他。
    应该是她。
    透过草叶的缝隙,文妙辨认出了那张因惊恐而涕泪横流的脸。
    是文鸢!
    看清还活着的文鸢时,文妙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的剧烈跳动声。
    鲜血仿佛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她的双耳嗡嗡作响,手脚冰冷,她来不及思考文鸢为什么能进社稷图,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茫然的念头:我该冲出去吗?
    她和文鸢的关系极差,文妙幼时受过文鸢许多刁难磋磨,但这一刻,那人是不是文鸢其实根本不重要。
    那毕竟是个活人。
    对于魔族来说,食人是非常平常的事,直接生吃活人也不罕见。但对于文妙来说,不远处那名魔族吃的是活人还是死人可就大不相同了。
    如果被吃的修行者都已经死了,文妙除了恐惧伤心之外并不会有别的情绪。然而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在她面前被吃掉,对文妙来说无疑是噩梦。
    倘若什么都不做,无疑会在她稚嫩的、尚未完全成熟的道心上蒙上深重的阴影,但如果冲出去救人,和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
    文妙犹豫了一刹。
    也只有一刹。
    天地间忽然刮起了狂风,草叶簌簌作响,清晰的灵气波动传来,风里渐渐浮现出水波般的涟漪。
    那是一道秘境的门。
    文妙起身欲冲的动作戛然而止。
    不远处,那名魔族丢下手中吓昏过去的文鸢,仰起头望向天空中的门,沾满鲜血的嘴角朝上挑起,露出数颗尖利森白犹带血迹的牙齿。
    在他看来,除掉社稷图中这些人族的小崽子,并不比杀鸡宰鱼更难杀。
    然后他就碎了,像一只跌落地面的瓷盏,从头到脚寸寸碎裂开来,眨眼间变成了堆在地面上的一滩血肉。
    涟漪荡漾开来,一角霜白的裙摆出现在空中。
    景昀从离秋城秘境中走了出来。
    她只是走了出来,然后那名魔族就碎了。
    景昀对地面上那堆乳白色的魔族碎块视若无睹,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不远处昏迷过去狼狈不堪的文鸢,即使是满地修行者的鲜血也不能令她动容。
    因为这幅景象,在她过往的岁月里曾经见得太多太多。
    她来到了地面之上。
    空中涟漪荡漾的秘境之门中,容嬅竭力伸手,想把自己也从这道门中塞出去,然而她的手指触及门扉时,这道门仿佛变成了闪烁的光。
    容嬅当然无法穿过虚无的光。
    她仍然站在离秋城中的城墙上,望着近在咫尺的秘境之门,怅然若失。
    这道门是留给入秘境的修行者的,对容嬅来说却没有丝毫意义。唯一的作用是秘境之门开启时,她可以短暂地看一看秘境外的景象。
    然而秘境并不是水中的船,能够自己顺流而下,它只会停驻在原地,不会四处漂流。
    任凭谁千年来打开门都只能看到一片相同的无趣景色时,都不会对它太有兴趣。
    不过这一次,容嬅多看了两眼。
    早已看得厌倦的草野间,多出了许多血迹和尸体。
    “魔族。”容嬅厌恶地蹙了蹙眉。
    她这句话既是指地上那堆乳白色的血肉,又指那些人族修行者散碎的残骸上留下的怪异齿痕。
    景昀随意地嗯了一声。
    见景昀似要离开,容嬅大急:“你不想办法把我弄出来?”
    景昀说:“等社稷图里的年轻人都走了,才能把你弄出去。”
    容嬅蹙眉道:“什么意思,我很见不得人吗?”
    景昀说:“没有必要让年轻人面临不必要的危险。”
    她的语气很平常,但细细想来,其中的意味却非常深长——景昀直接把容嬅从离秋城中弄出来,为什么会让社稷图中的年轻人承受不必要的危险?
    容嬅显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变色道:“社稷图是我上清宗至宝!”
    景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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