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许多修行者都受了伤, 连日来饱受惊吓, 又困又倦。有的支撑不住, 倒头睡在地上, 鼾声如雷;有的伤痛难忍, 同伴惊恐不已;还有的提心吊胆两日, 终于见到了熟识的好友同门,禁不住抱头痛哭。
    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座秘境本身。
    “天哪,这里就是传闻中的离秋城,我原本只在道典上看过,没想到竟有一日能亲眼见到这座雄城。”
    “上清宗仙子的神识居然在此,若是,若是能得仙子指点一二……”
    场中修行者七嘴八舌地议论,很多人时时刻刻注意着四周,希望那位离秋城秘境的主人能再度出现。
    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上清宗覆灭千年,容嬅看见这群年轻人,思及自己的宗门,心情大为郁郁。她只在慕容灼带人到达此处时,为他们再度打开了离秋城的秘境大门,而后便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一小部分弟子的心情则只剩下紧张。
    有人惶恐地环顾四周,小声道:“这里是离秋城……那,那位裴仙子既然能把我们带进来,想必是道殿或是大派的隐世前辈,我们……”
    这些弟子在百花原中曾经质疑过慕容灼,当然他们没有如长风山那名弟子般拥有非同寻常的勇气,并不敢当面质疑,但背后却说了不少话,如今想来,只觉惶恐不已。
    “真正的大能怎么会进这里来……”有人底气不足地道,不知是不是想要安慰自己。
    不知是谁冷笑道:“真正的魔族都能进这里来,道门的大能为什么不能进来。”
    喧闹中,柳兰扬放下笔,长舒一口气。
    旁边和他一同登记的弟子揉着手腕:“可算写完了。”
    这名弟子伤势稍轻些,放下笔便撑起身,朝街道两边的建筑细细打量,赞叹不绝于口。
    “这里就是离秋城啊。”
    “这里就是离秋城。”柳兰扬笑着接口。
    他见那名弟子左右逡巡,似在寻找什么,示意他往远处看去。
    穷尽目力,能看见长街远处的巍峨城墙,以及城墙上巍峨高耸的角楼。
    “是不是那个?”
    弟子眼前一亮。
    “道典中记载,凌虚年间,魔族南下进犯苍州,杀到离秋城下,正逢年轻的玄真道尊与数名年轻弟子至此,便是在这座城中掀起了赫赫有名的离秋城血战。”
    柳兰扬亦叹道:“那可说是极惨烈的一场战事。”
    秘境中的虚空之上,容嬅睁开眼,为这句话有些怅然。
    那当真是极惨烈的一场战事。
    时至今日,她识海深处还清晰烙印着城中活人相食的凄惨场面。
    那时离秋城城中完全断粮,修行者尚可辟谷,不至于饥饿难忍,城中百姓却不能不饮不食。
    正是从那以后,容嬅再也不肯吃肉了。
    那名弟子道:“当日想必玄真道尊就是立在这座角楼之上,说出那句话的,真是何等气魄,好生威风!”
    他指的是道典中记载的一句很有名的话,当年离秋城中,魔族压境,眼看便要城破,城中百姓惊惶逃散,守城的年轻修行者们也恐慌不安。
    唯有玄真道尊依旧镇定,使得年轻修行者们以为道殿援兵立刻就要到来,按捺住恐慌的心绪继续坚守,竟然又强行将离秋城守了三日,方才等来了道殿援兵,解了离秋城之困。
    有人问玄真道尊,既然当日并不知晓道殿何时来援,为何在生死危机近在眼前时,仍能保持从容风范。
    玄真道尊便道,我主修剑之一道,只要剑还在手中,有战力便可举剑迎敌,无战力仍可还剑自刎,生死仍在自己手中,为何要因此恐慌不安?
    这句话后来经过润色修饰,写入了道典之中。
    道殿秘剑剑谱第一页,那四个大字与这句话一样,说的其实是同一个道理。
    ——剑主生杀。
    容嬅眉头下意识蹙起来。
    她不喜欢景昀,从年幼时便如此,从初见时便如此。
    但……即使她也不得不承认,景昀的心性,确实远胜于她。
    不过,她和景昀彼此相看生厌了那么多年,要承认对方比自己强,真是一件让人不悦的事啊。
    容嬅的目光移向渺远的天际。
    她不喜欢景昀,同样也不大愿意和景昀的朋友慕容灼打交道。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同道中人,即使不提景昀允诺将她带出社稷图一事,容嬅也不愿意看到她们出事。
    慕容灼从离秋城中离开,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她纤长的细眉倏然蹙起,面色忽然变了。
    下方城中传来了动静,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此刻容嬅顾不得关注那些城中的弟子了,挥手召出雨霖铃。
    铜铃来到空中,迅速变大,转瞬间遮天蔽日,以至于离秋城中长街上的天色都暗淡下来。
    惊呼声响起,下方长街之上有人呼唤着她,声音很熟悉,好像是慕容灼带来的弟子中那个叫做岑陵的女弟子。
    容嬅全然不理。
    事实上,她也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了。
    雨霖铃重重落下,将整条长街罩入铃中。
    下一刻,秘境轰然震动,气流飓风般盘旋在天地之间。
    容嬅蓦然喷出一口血来。
    无数气流仿佛失控的蛟龙,来回穿梭,虚空中张开漆黑的空间裂缝,像是一只只深邃的眼睛。
    偌大的离秋城秘境此刻如风浪中的小舟,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但无论如何颠簸,多么大的动静,那些可怖的空间裂缝和气流不住侵蚀着雨霖铃的铃身,却始终无法撕裂雨霖铃中的那条长街。
    .
    “岑师妹!”李宣白高声唤道。
    所有人焦急的目光投来,紧张地注视着李宣白手中那只纸鹤。
    一片寂静,没有回音。
    岑陵未曾说完的话就像烈日下暴晒的小水洼,轻飘飘地消泯无踪了。
    饶是钟离正使,也不由得蹙起眉尖。
    她身后一位炼器阁长老立刻举步上前,接过李宣白手中纸鹤仔细端详片刻,摇了摇头:“千里鹤没有问题。”
    这个答案使得所有人的面色更难看了。
    用于传音的千里鹤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只能出在社稷图中的人身上了。
    社稷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道殿最后的备用手段、右司最隐秘的传讯方式千里鹤都失去了作用。
    李宣白好看的面容终于变得沉凝,转向钟离正使道:“师叔,我想亲自进去。”
    钟离正使想也不想,立刻道:“不准。”
    李宣白坚持道:“师叔,千里鹤无法使用,社稷图内外失联,必须有人进入社稷图……”
    钟离正使打断了他:“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无论谁去,你都不能去。”
    “是啊。”另一位长老开了口,担忧道,“你伤的重,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冒险。”
    李宣白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站了起来。
    长老:???
    钟离正使按住了眉心。
    李宣白笑了笑,笑容顽皮中略带羞涩道:“师叔放心,我伤的并没有那么重。”
    长老有些错愕,钟离正使却已经回头,难得疾言厉色斥道:“胡闹。”
    轮椅后两名弟子领会到钟离正使的意思,连忙冲过来一左一右将李宣白再度按进轮椅中。
    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场中所有人立刻都看出了问题。
    李宣白居然真的被按了回去。
    李宣白跌坐椅中,扶额苦笑。
    人们看着他苍白消瘦的面颊,始终收在袖中的右手,以及苦笑的神色,心中生出很多感慨,年轻的弟子们更是面露崇敬,满脸敬佩。
    潜伏魔族五年,所遭遇的艰难困苦想来绝不会少。幽夜君离开冰原乃是魔族内部极为机密的消息,李宣白却能察觉出种种蛛丝马迹,并从中推断出结论,说明他在魔族内部潜伏的身份绝对有着不低的地位。
    更何况,他为了赶回道殿报信,行藏泄露,却还能在魔族一众高手的围剿下逃出生天,本身亦足以令人惊叹不已。
    熟悉李宣白的弟子更是心中悲切,大师兄何等骄傲,如果不是虚弱至极,怎么会愿意坐着轮椅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种猜测如果让李宣白知道,肯定要大呼非也——他坐轮椅当真不是虚弱到走不动路,而是太累了,坐轮椅省力气。
    但无论李宣白怎么辩解,钟离正使看他的眼神和说话的态度都很坚决。
    ——不行。
    李宣白潜伏魔族五年,并在行藏泄露的情况下脱身归来,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能力。无论名望、地位、修为,李宣白都是道殿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道殿竭力培养的下一任道尊。
    钟离正使万万不能允许精心教养的未来道尊伤势未愈冒险入内,她无情地镇压了李宣白,而后道:“我会亲自带人进去。”
    社稷图千年来由道殿掌管,身为道殿正使,钟离自然知道一些秘法。
    但这种方法太过冒险,如果不是幽夜君亲至,如果不是社稷图中还困着那几千年轻弟子,这种秘法可能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钟离缓缓背起双手,双目直视前方。
    所有人知道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必然十分重要,场中一片寂静,人人屏气凝神。
    下一刻,惊呼声自帐外响起,划破了帐内静谧肃穆的气氛。
    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赫然正是社稷图所在的方向。
    钟离正使豁然转头,场中人人变色。
    哗啦一声帐幔掀开,道尊幼徒梅照霜急奔而入,拜倒在地:“师叔、大师兄,社稷图生变!”
    帐幔的帘幕随着梅照霜奔来,被急急掀至一旁,正随风飘舞不休。
    从那帘幕的缝隙中,可以清晰地看见,天空之中社稷图的那道石门虚影忽然开始剧烈地震颤,越来越浅、越来越淡。
    ——社稷图的门要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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