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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清十岁那年的人生,像是被阿笨划分为两半——
    见到阿笨以前,她惊慌失措,什么都不懂,却得在陌生的外公外婆面前,假装自己什么都懂。
    见到阿笨以后,她一颗慌乱的心,即使破碎,却终于找到能够安放的地方……
    至此,小清父母的身后事告一段落。
    她和外公外婆的生活也就这样沉静下来。
    小清住进外公外婆家,顺带着转入一所附近的国小。
    起初,外婆会做好一桌的早餐——白粥,配上酱瓜肉松,顶多再一盘炒青菜。
    三人围着餐桌,静静用餐,谁也不曾主动开口。
    后来,她察觉早餐的份量愈来愈少。
    再后来,她学会自己做简单的料理。
    吃饱饭后,她会自己走路去学校,脚程大概二十分鐘。
    外公曾提议要载她上学,但小清看出他的眼神里有着一丝紧绷。那一丝紧绷,随着她开口拒绝而消失无踪。
    从那以后小清便多懂得了一件事。她懂得察言观色,辨认出外公外婆包裹在礼貌下的疏离冷漠。
    在学校里,小清是插班生,起初引来很多人的好奇。
    刚转入那几天,每逢下课时间,小清的位置周围就会挤满学生。
    他们全都瞪大眼睛、踮起脚尖,直直盯着小清。几个大胆的男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地对小清说话。
    小清紧皱起眉,觉得他们好吵,而且所有人都围着自己,像极了在动物园围观动物的游客——儼然,那动物是她。
    于是她张开小爪子,吓得大家四窜逃亡。
    她撕掉了几个男同学的作业本以示警告,从此大家果然不再围着她。
    她的班级导师越来越忧心。
    年仅十岁的小清却对导师说:「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老师你不用理我。」
    导师好几次想连络小清的外公外婆,却被他们含糊的态度搞得晕头转向。
    于是,大家都放弃了。
    小清终于能缩回她替自己找来的壳里,收起爪子,安然入眠。
    平静如水的生活泛起了涟漪,小清还记得是四月,母亲节前一週。
    老师发下每人一张信纸,要每个学生都写一封信。
    至于主题,老师本来的打算是「写给亲爱的妈妈」,却在想起小清歷经过的噩耗后打住,改为「写给感谢的人」。
    小清没有想太多,立刻动笔,开头第一句就是——给笨笨的阿笨。
    写下了,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小清绞尽脑汁,花了一整个晚上在构思这封信。
    最后她终于完成了这封信——
    给笨笨的阿笨:
    嗨,我是小清。
    阿笨,记得回信给我。
    永远比你聪明的小清
    隔天回到学校,老师要大家把信纸装入信封,然后发给每人一枚邮票,要他们试着把信寄回家。
    小清第一次听课听得这么认真。
    仔仔细细地,把寄信的每个步骤都刻入心坎。
    就在她认真听着老师说话时,旁边一个女孩子忽然靠过来,问她:「林若清,你卡片写给谁?妈妈?」
    小清摇摇头,「不是。我写给我最好的朋友。」
    那女孩露出一个笑容,门牙缺了一角,看起来娇憨可爱。
    小清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同学,也第一次对同儕不那么排斥。
    「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小清诚实地摇头。
    对方也不生气,依旧笑靨灿烂,「我叫玫英。」
    「玫英。」
    「若清,你想不想看我写给我妈妈的卡片?」
    她摇头,表示不想。
    「我想跟你做朋友。」玫英说,「因为我在班上也没有朋友。」
    小清考虑了很久,迟迟没有给予答覆。
    最后她回了一句:「让我回家想一下。」
    玫英笑嘻嘻的,「好呀!」
    或许是她笑容太爽朗了,小清愣然。
    父母离开以前,她在原本的学校有很多好朋友。
    她们下课会一起在楼梯间玩红绿灯、鬼抓人,吵得老师跑出来阻止她们,警告校长室就在楼上,不准惊扰他。
    自从被外公外婆接走以后,她连红绿灯和鬼抓人的规则都忘了。
    她只记得很好玩。偶尔,她会怀念起这些游戏。
    玫英令她重新燃起希望。冻成冰块的童年,彷彿一点又一点,融化在玫英的纯真笑容里。
    ——等到明天见到玫英,她会立刻答应这个要求。小清心里如此打算。
    结束与玫英的对话,小清再次投入课程,才发现老师已教完大家怎么区别绿色和红色的邮筒……
    没关係,等要寄出去的时候再烦恼吧。
    眼下当务之急,是她还不知道古宅的地址呀,这样怎么寄呢?
    回家后,她鼓起勇气跑去问外婆。
    外婆疑惑地盯着她,「你要那里的地址做什么?」
    「写信。」小清诚实以告。
    「写信?……给谁?」外婆震惊地问。
    小清眨眨眼睛,心中犹豫几秒,嘴上却非常自然地撒了谎:「妈妈。」
    外婆忽然红了眼眶,搂住小清,问她是不是想妈妈了。
    小清挣脱她的怀抱,因为她隐约知道外婆的感动是有限的。抱得愈紧,消逝得愈快。
    她一溜烟跑走,跑进书房里,问正在读书的外公。
    外公倒是直接,没有过问理由,写了一张纸条给小清。
    小清喜孜孜地拿着纸条回到房间里,把信封上空缺的地方填上地址。
    隔天早上,她起了个大早,匆匆吃完早餐,拎起书包和那封信出门。
    她站在邮筒前踌躇了很久,不知道该投红色的,还是绿色的那一个?
    最后她闭上眼睛,孤注一掷地把信投进邮筒。
    到学校后,她见到了玫英,还来不及开口,就突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
    小清乖乖地过去,只见老师桌上摆着一条抹布,温声说:「若清,能不能帮忙老师擦一下办公桌?」
    她茫然地看着老师。
    「你就在这里擦,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回教室,好吗?」
    小清想拒绝。她根本没有拧抹布的力气,只会把老师的办公桌弄得湿答答的。
    老师却当作她默认了,笑着摸摸她的头,便款款离去。
    小清耸耸肩,决定开始擦桌子,一摸到那条抹布却忍不住皱起眉头。
    老师给她的抹布破破烂烂的,真噁心……
    还是去教室拿自己的来用吧?她掛在桌子旁边的抹布还是崭新的,尚未使用过,想必一定会擦得很乾净。
    于是小清放下抹布,跑回教室——
    还没走进,她就看见全班同学已经坐在位置上,表情认真。而老师正站在讲台上说话。
    她停下脚步,静静聆听。
    「大家,我知道最近快到母亲节了,学校会有很多母亲节的活动,可能你们平常聊天也会聊到。」
    老师喝了一口水,放缓了语气。
    「但是老师想在这里拜託大家一件事……我们班的若清同学,因为家庭状况比较特殊,爸妈不在她身边,所以请大家平常提到妈妈的时候,儘量委婉一点,也避免问起若清关于爸妈的事。大家可以答应我吗?」
    老师的声音极尽温柔。
    台下一个男生却打破了这种温柔,他把手举得很高,大声问道:「老师,你的意思是她没有爸妈囉?」
    他的语调俏皮,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小清在教室外,呆站在原地。
    还没来得及感觉到难堪或悲愤,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笑得前俯后仰的女孩,便这么直接落入了她的眼里。
    是玫英。
    等导师终于严正制止大家的笑闹、回到办公室时,小清已经擦好桌子,将抹布摺好放在桌上。
    导师看见她,心中不禁酸涩,走到她面前,鼓励她做得好。
    小清没有理会这句称讚,只问:「我可以回教室了吗?」
    老师肯定后,她便低着头,一路回到教室。
    一踏进教室,所有人都在盯着她,就像她转进这个班级的那一天。
    她努力忽视所有人的目光,懒得解读他们脸上的表情。
    小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联络本,准备抄写黑板上的内容。
    这时,玫英靠过来,笑瞇瞇地问:「若清,昨天的问题,你想好答案了吗?」
    「你的联络本借我一下。」小清说。
    「啊?」玫英不懂她怎么突然说这个,但还是乖乖把联络本递给她。
    下一秒,唰啦——
    红绿灯、鬼抓人、同班同学、好朋友……这一切,全都不需要了。
    全班忽然沉默下来,一片死寂,只剩惊讶的目光在教室里咆哮骚动。
    小清将裂成两半的联络本丢到玫英脸上。
    然后,她露出这阵子以来第一个笑容,淡淡地说:「活该你没朋友。」
    玫英傻了好几秒,抓着自己碎掉的联络本,整张脸慢慢开始涨红……然后眼泪哗啦哗啦像水龙头一样冒出来。
    她气得站起来,动手掀翻了小清的桌子,抽屉里的书飞出来,她一本一本甩到地板上。
    「你才活该没朋友!你连爸妈都没有!」
    小清也站起身,退到教室后门。
    全班屏息以待,盯着小清的一举一动。
    小清一步接着一步往后退。
    抵达门口时,她缓缓开口——
    「我有朋友。而且从此以后,我只需要一个朋友。」
    说完,她微笑,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教室。
    林若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翘课,就在那一天。
    从此以后,她只有阿笨,也只要阿笨。
    适当的善意,或许还能称之为礼貌。
    但如果再多一些,那么他人释出的善意,只可能是不怀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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