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估摸时间,抱着阿四走出浴池,轻笑道:“我的阿四怎么会是拖累?伴读们入宫读书为的可不是宫中的先生,而是你。阿四本身就是伴读们入宫的最大目的,若是没了阿四的意愿,我何必叫伴读们入宫呢?”
    阿四说不出话来。
    皇帝轻抚女儿的后辈,“不要急,也不必听他人的话,只要遵从内心就好。你不必去细读那些古仁人的话,我不指望你小小年纪就做圣人贤人,能做个普通人就很好了。至于伴读们,自有其他先生教导。”
    自私一些、淘气一些都没有关系,做一个不会轻易被人伤害、控制的人,即使伤害别人也没关系,然后健健康康地长大,这就很好了。
    孩子的天赋和意愿,强求或许有用,但没必要。作为母亲和皇帝,她会尽可能地稳固合适的环境,顺应这个意外的孩子。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合适她和她的孩子,这才是她当初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不是么?
    卧床早已被铺成极柔软的、阿四最喜欢的样子,她欢呼着扑进去,动动鼻子,开心地打了个滚:“阿娘这的床和我那儿一模一样,香气也是一样的。”
    打帘的宫人笑:“这是大家特地吩咐,从丹阳阁搬来的,就怕四娘睡不惯呢。”
    阿四鲤鱼打挺滚进被褥,若是她有尾巴,此时一定翘到天上去了。
    按照惯例,这个点皇帝还要回去批改奏疏,她披了件外袍坐在床上,宫人将奏疏搬来供她批改,“阿四快睡吧,阿娘在一旁守着你。”
    刚刚得了皇帝的承诺,阿四胆子大得很,腾挪到皇帝身边,双手从褥下探出抱着皇帝的大腿要求:“阿娘陪我一块儿睡吧。”
    她在这种时候总是能展现出别样的聪慧:“阿娘刚才都和我一起洗浴了,可见这些奏疏也都是些不要紧的,明日也来得及。”
    冬婳刚捧着明灯放在床头,闻言也笑:“可见母女心思相通,一下子便捉住了大家的心思。”
    皇帝哑然失笑:“罢了,既然阿四都这么说了,今日就早些歇息吧。”
    宫人将杂物都撤下,灯火一盏盏熄灭,只留下稀疏几盏略微能见个影子。
    阿四还是第一次在紫宸殿睡觉,大约是母亲在身边的缘故,瞧着床外影影绰绰的也不害怕,美滋滋地窝进母亲怀里闭上眼睛。
    一夜无梦。
    阿四醒来时恰好皇帝起床梳洗前去朝会,阿四晚一步从床上爬起来,又和阿娘蹭了一顿早膳。
    柳娘掐着点恭候在外,她含笑来叫阿四:“今儿四娘是不是还要去和伴读一处学习?”
    阿四已经看透了嬷嬷那颗假催学的心,小手一挥:“去,把她们全都送到翰林院去,我要去挑一盆兰草来,刚好给她们选一个合适的老师。”
    伴读们一并到翰林院时,竟比翰林学士们上衙还要早。
    阿四立刻发出恶魔低语:“看来学士们的工作太少了,比我们小孩子还要清闲。这些漂亮的建兰还是交给我家的宫人打理,学士们就轮流给我的伴读们上课吧。”
    某个常年痛失花草、又因太子诚心弥补而生不出气的面熟学士弱弱说:“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人?”
    阿四不听,拍板决定:“哪里这么多话,我的伴读们年龄不同进度不一样,一人跟一个最方便。”
    第48章
    翰林学士们在小公主人小势大的威胁下不得不站到一处讲述自己的长处, 再供伴读们挑选。种类繁多,文学、经术、卜、医、僧道、书画、弈棋……各种人才应有尽有,哦对, 还有阿四喜欢的养花学士。
    学士中其中不乏有各地高官举荐上来的青年才子, 其中多才高而名不显之辈,伴读们面对虎视眈眈的阿四, 不得不上前告罪一声开始挑选。
    裴道选中自家姻亲中一位擅长书画的阿姑, 寡居之后受地方官员举荐入宫侍奉, 早些年替阿四的“墨宝”裱画的就是她。
    近年如她这样埋没于深宅的大才越发多地活跃于外界, 皇帝每月都要专门抽出半天用来召见人才,即使是农妇也可登上天子堂, 极少有不受用的。
    千金买马骨, 天下间但凡有志气的女人自然流向皇帝彀中。
    而姚蕤与王诃相遇推让, 最终择中同一位大妇,听这位身姿板正的大妇说完,阿四才意识到这位就是孟妈妈的阿姑。
    孟姑被两位小娘子一左一右牵着动弹不得, 无奈笑道:“要是两位小娘子不介意,我们就试着相处一段时间。”
    意外的是一个额外宽容和善的人呢。
    三个伴读都已经选到心目中的合适人选,那就只剩下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了。阿史那舍尔向来是伴读中最显眼的, 双眸水润,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可怜哭泣。
    阿四若有所思, 最后看向两个不主动说话的小郎,替他们做了决定:“我记得谢师傅似乎粗通回鹘语,质子就跟着闵小郎一块儿作伴吧,我看他离了你也不像是能活的样子。”
    至于谢有容要吧回鹘语学到什么程度再教导阿史那舍尔就不是阿四能说清楚的了, 反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闵玄璧本也习惯了谢有容,无有不应的:“喏。”质子跟着应答。
    阿四心底还有一点仅剩的人文关怀, 她补充:“质子待在立政殿半天吧,剩下半天就跟着回鹘来的和亲王子一起,好歹学一点回鹘的东西。”
    质子唯唯。
    如此安排已经是阿四能做到的最周全的方式了,她大摇大摆地逛一圈翰林院的地界,觉得这地方修的不够宽敞,又对那个养花的消瘦学士说:“隔壁我记得是不是有个学士院?这儿是翰林院吧。”
    养花学士自从阿四来了,那是再没长过肉,面色都苦了,他说:“边上和这儿是一起的,都是翰林学士所在的,一个翰林、一个学士,实际上是合在一处的。”
    “噢,原来如此。”阿四恍然大悟,锤手笑道:“那正好,地方就足够宽敞了。以后我的伴读们就来儿上课吧,我要是得闲总来这逛的,也能遇得上。”
    养花学士脸色灰白:“都依照四公主所言。”
    将伴读们一股脑丢这,阿四迈开腿离开前,好歹记得和她们交代一声:“我是不好学的人,实在舍不得耽误你们啦,你们学得好我也高兴的,不用记挂我。得空了我会来看你们的,对了,还会让人给你们送饭的。”
    也不知道这话戳中了三个小娘子哪个点,她们登时都笑了,彼此间不可见的隔膜和局促如雪消融。
    阿四歪头看了眼奇怪的伴读们,不忘抱起建兰花盆蹦蹦跳跳地离开翰林院。留下的伴读们幼承庭训,显然都是不管乐不乐都会好好学的人,随各自的老师往侧间去。
    没被选中的翰林学士仿佛逃过一劫地大松一口气,纷纷快步散去。留下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与痛失兰草晚一步离开的养花学士面面相觑,尤其是阿史那舍尔幼犬一般的目光,硬是拖住他的步伐。
    养花学士长叹一气:“好吧、好吧,我带你们去看我新得来的茶花,但记住不许和四公主提起。”
    俩男童头如捣蒜,从尴尬的氛围中解脱出来,跟着养花学士前去看花。
    阿四往外走了两步就懒得继续捧着花了,再名贵的兰草也是陶瓷盆啊,她随手拦了一个力士,将建兰塞进他的手里要求对方送到丹阳阁。力士在随侍宫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不能拒绝,抱着花快步赶路去了。
    无事一身轻的阿四轻快地沿着西宫墙一路走到头,跨过光顺门向弘文馆摸去。她再过两年也要去弘文馆学习,听说晋王子姬祈已经在里面,作为妹妹,阿四认为自己有必要去进行考察。
    经过提早打探,她知道姬祈有常年跑路的习惯,早一些在宗庙姬祈总是被关禁闭就是因为她只对自己爱学的东西专心研读,对于先生讲述的,连表面样子也懒得做就要逃跑。
    弘文馆也不能改变她这一点,学士们都颇为头疼。
    弘文馆一共就三十余学生,少了哪一个都是一目了然的,尤其姬祈还是新面孔,难免学士们要多加注意她的进度。一来二去,继姬宴平之后,姬祈也时常被请家君,齐王和晋王再次成了弘文馆的常客。
    阿四今儿就是为了讨教姬祈优越的翻墙技术,特地跑的这一趟。据她所知,今儿是弘文馆考校学生的日子,姬祈铁定是在列的。
    弘文馆的里的学士们瞧着要比翰林院的忙碌一些,人也少很多,弘文馆学士多是有其他官职在身的,来去也匆忙。阿四进门时不少人都看见了,她们大都在甘露殿见过阿四。也算是看着小公主从臂弯间长到现今这么大了,个个对阿四和蔼可亲,都能停下来聊两句。
    既然被看见了,阿四也就不隐藏目的,径直向姬祈上课的地方走去。她让宫人走远一些等候,自己仗着身高不够窗户,慢慢地凑近人声嘈杂的所在。
    阿四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她们正在讲史。讲的是秦朝建立之前的历史,再从秦国横扫六国之强势提到商鞅的变法,再后面,主要讲述的内容是《商君书》。
    姬祈并不总逃学,她选择逃跑的课都是自认熟识的课业,因此谢大学士就专门拿今日讲的《商君书》来考校她。
    “何谓国富而贫治?”谢大学士的声音从内传出。
    “国富而贫治,曰重富,重富者强;国贫而富治,曰重贫,重贫者弱。1 ” 这是姬祈清冷的声线。
    阿四虽然听不明白,但她记得姬祈是个内外反差极大的人,这冷淡的声音下,心里指不定怎么跳起来骂人呢。
    她指望向姬祈请教如何利索翻墙,正所谓有来有往,这时候正是她该出头搅浑水的大好时机,不然一直听不懂话还怪难受的。
    小手掌自门外悄悄伸出,不轻不重地扣响门,稚童的声音打断了里面的紧张氛围:“我可以进来吗?”
    弘文馆的学生读到十九岁,因此姬赤华还没从学馆毕业,她一见阿四,本来百无聊赖的表情立刻精神了,向谢大学士笑得客气:“师傅,家妹到访,正等你回话。”
    谢大学士其实经常去立政殿探望阿四,就是阿四不爱待在立政殿,错过了不少次会面。
    她对阿四亲切道:“四娘?进来吧。”
    阿四半只脚跨过门槛才听到谢大学士慢一拍的回复,憨笑:“嗯……我是不是打扰到姑婆授课了?”
    这一句姑婆还是早两年谢有容生辰时闹的,一从阿四口中冒出来,谢大学士的笑容更灿烂了,再没了刚才面对姬祈的严肃,亲自上前将阿四牵入室内,向诸位见过的、没见过的学生们介绍:“这是圣上的幼子。”
    皇子一般来说是成年或者额外受封赏才会赐封号与爵位,此前都只是皇子,若是全无爵位的皇子面对品级在身的官员是要见礼的。而今圣人有皇女无皇男,圣人对女儿们一视同仁,都是登基即赐公主爵位并食邑与食实封。阿四来的晚些,是出生再赐。
    因此,阿四不是光头皇子,是有公主爵位的。
    在座的三十八名学生都是皇亲国戚、高官和有功在身的官吏的后嗣,其中大半站起来与阿四见礼,依照客气些的说法阿四似乎应该回礼一二。但她年幼,连出入甘露殿都未见礼仪,这一茬也就糊弄过去。
    不过谢大学士的考校不像细枝末节的礼节一样好糊弄,她无慈悲地将目光转回姬祈身上,不动如山:“刚好也让四娘见一见阿姊们平日的课业,想来是能为四娘略做表率的,继续说吧。”
    阿四惊呆了,怎么会有这么冷酷无情的人,连打断的问答都能强行续上。她环视在场人一周,姬宴平铁定是靠不住的,闵玄鸣似乎也是武才,最后将视线落回姬赤华身上。
    她手中挣脱谢大学士虚握的手,奔向姬赤华的桌案,蹭进二姊的怀抱,然后大声问出疑惑:“刚才的话,我都没听懂呢,能不能先给我讲明白再继续说?”
    经过阿四的验证,谢大学士对她的宽容仿佛真的没有底线,解释道:“国家富强,再加上治理穷国方法,这就是富上加富,国家就会越发强大;国家贫穷,再加上富国治理的方式,这就是穷上加穷,国家就会积贫积弱。商君推崇的正是前者,富国贫治,是将财富聚集在国家,而非庶民手中。”
    所谓穷国的治理方法,在那时是不用细想的粗暴,国库不够花就加大庶民的各种税。
    阿四都不敢想,秦国变法后的强势其中包含了多少庶民的血泪。
    原来你商君干的是这种富国弱民的坏事,怪不得秦孝公一死商鞅就要跑,国君一人的心肝宝贝,举国上下的仇敌啊。
    第49章
    在谢大学士油盐不进地推动下, 姬祈继续说:“民贫则力富,力富则淫,淫则有虱。故民富而不用, 则使民以食出, 各必有力,则农不偷。农不偷, 六虱无萌。故国富而贫治, 重强。1”
    姬赤华将阿四拢在身前坐好, 解释道:“商君认为, 庶民贫穷,就会有为生活富裕出力, 庶民努力获得了财富就会贪图安逸, 这样放纵的人多了就会成为国家的蛀虫。因此, 庶民富裕了就不会任由驱使。为了整治这种乱象,就要让庶民拿出粮食代替劳役,那么庶民就不会有贪图安逸的机会, 庶民不偷懒,国家的蛀虫没有萌发的机会,所以, 国家富有并让庶民保持贫穷,这种方法能够使国家越来越强盛。”
    “这是不对的……”阿四的心情很奇妙, 这番话似乎解释了很多东西,她好像了悟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姬赤华的眼角陷下一抹笑痕,她将下巴磕在阿四的脑瓜上, 重复阿四的话:“这是不对的……但哪里不对?”
    这个问题超出阿四的脑瓜范围了,她气鼓鼓地说:“人有所付出就要有所得到, 轻易地剥夺别人理所应当拥有的东西,这和盗贼有什么区别?”
    “哈,阿四说到点子啦。”姬赤华双手一拍,十分赞同,“这正是姬祈和师傅之间的分歧,师傅崇尚儒家,而祈娘认为自古以来的国君只有嘴上说的好听与难听区别,实际上都是大盗。”
    阿四挠头:“这是哪家的?”
    姬赤华回:“或许是道家的?庄子有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说完又看向姬祈,似乎是在问她的想法到底源于何处?
    大周惯常称皇帝为圣人,姬祈虽然不问外事,但也不是傻子,她当即否定:“我倒没读过《庄子》,不过是看些古书有感而发罢了。至于阿四所说的‘理所应当’,这人间的道理也是人定的,说来也是没意思。”
    阿四明白过来,姬祈和谢学士的冲突在于见解不同,而她刚才算是赞同了谢学士的看法。
    这可不是她来的目的,阿四立刻调整方向,做一颗哪边风大哪边倒的墙头草:“那祈阿姊的话也没有错呀,既然都有道理,那么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就是因为都有道理,才没必要只取用一个呀。”姬赤华修长的手从两边捂住阿四的脸颊,不出她预料,果然是柔软有弹性的触感。
    皇帝的意志就是世上最大的道和理,就连礼法也大可抛弃在脑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没有理所应当的属于庶民的东西。
    历朝历代赋税、劳役……具是层层盘剥加诸于庶民,满口仁义道德的统治者和嘴脸丑陋的盗贼从本质上来说,没有太大分别。无非就是一个制定规则,通过庞大的制度软刀子割肉地剥削。而另一个直截了当地夺取了无辜人的性命或财物。
    这一点谢学士也好、姬祈也好,她们并不多加争辩,心知肚明。
    但有秦朝暴政恶名在先,后世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乐见自己的统治亡于治下的庶民之手,自然要用一些柔和的手段、宽和的条例装饰一下、对庶民稍加安抚。例如汉朝高祖初与乡亲父老约法三章,在汉朝成立后依然沿用的是加以修改的秦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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