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耳朵多尖啊,她一面大口吃饭,感叹女官时间把控地真好菜都是温热的刚好吃,一面蹭到柳娘身边问:“嬷嬷,她叫你内相诶,这不就和冬内相一样了嘛……”
    满眼亮晶晶的,写明了“快告诉我”!
    柳娘忍不住笑意:“怎么我们小饕餮吃着饭,还什么都想知道?”
    话语中的偏爱藏都藏不住。
    阿四咽下嘴里的事物,不停催促:“说嘛,嬷嬷快告诉我!”
    “好吧好吧,”柳娘说,“早些年圣上还是长善公主,我是公主府的属官,后来跟着在东宫詹事府十年,后来年纪大了,就跟在甘露殿做点杂事。孟夫人那头有的忙,我就来丹阳阁接一阵子。什么‘内相’的,都是宫人的客气话。”
    阿四偷偷瘪嘴,这些厉害的人都是这样的,嘴上“没什么”,实际上都私下干大事。
    “好了,解了好奇心思,四娘该用膳了。”柳娘敦促道。
    阿四是头一次吃驼蹄羹,看起来以为是清汤寡水,没想到味道鲜美,一不留神就喝完了汤。
    尚食局对小饕餮是特地扣着量送餐的,阿四只能咬着勺表示自己的愤愤:“太过分啦,人都来了,连汤都不多送点。”
    柳娘将盛驼蹄羹的空碗拿开,换成菜蔬,并说:“这道菜是晋代陈思王所创,据说瓯值千金,是用骆驼蹄掌烹制。圣上不许饮食铺张,这道菜能上来,已是看在四娘年幼。”
    阿四所剩不多的道德被柳娘再次轻松拿捏,将眼珠子从空碗里拉回来,专注吃起剩下的菜品。
    有挑食——事实什么都吃,但挑剔味道的名声在外,尚食局对她的膳食是极为用心的,都很好吃。
    阿四满足地放下手中小一号的餐具,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去洗手擦脸。
    柳娘没有说的是,这几天小官小吏们都放年假,反倒是受皇帝青睐的高官们要时常进宫陪皇帝加班,为了补偿这种额外的工作,皇帝不免要赐下很多赏赐和美食安抚众卿家,这一道驼蹄羹只是其中之一。
    这也是最近皇帝不怎么传召阿四的原因,小孩子能吃是福,但很多重料的东西还是大人们偷偷吃比较好。
    阿四并不能从柳嬷嬷慈祥的外表下,看破她那颗冷酷的心,美滋滋地开始饭后运动——去东宫逛、赏美人。
    过年了,东宫后院的人为讨好太子准备不少表演,奈何太子也很忙,忙得都住在崇明门外的少阳院,就把全宫上下最清闲的妹妹邀请过去欣赏。
    阿四是很开心啦,就是不知道美人们知道讨好的对象从太子变成比太子小二十岁的妹妹作何感想。
    不过嘛,无论怎么想,都和阿四没关系啦。
    她兴致勃勃地往东宫进发,路过尤二郎以前居住的院落时,还在想尤二郎和宜春北苑的小郎相处的怎么样了?
    第54章
    阿四往东宫里大大方方一坐, 好戏开场了。
    小郎们表演的歌舞、书画都是不错的,到底是家里十几年练出来的,不然也不敢往宫里送。然而, 落在阿四面前等于是牛嚼牡丹。她不太有艺术天分, 也还没来得及积累这方面的知识,对那些风雅的编舞和乐曲只能听个声响看个热闹。
    但阿四的记性不差, 眼见宜春北苑的小郎们都走过一遍了, 心里总感觉少了谁, 人数对不上。她就叫来随侍的内官询问, 内官苦笑道:“四娘有所不知……”
    雄性之间的忌恨心很旺盛,彼此的竞争素来是直白且低劣的——为了独占某事物, 杀死竞争者或收服竞争者。
    一旦将他们放在一处, 且不给予缓冲, 情况往往会演变成流血冲突。
    通过宜春北苑的内官介绍,阿四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
    据内官所说,太子是不大光顾宜春北苑的, 偶尔步入后院也只去探望一趟尤二郎。深宫寂寞,这些年轻气盛的小郎难免就要胡思乱想,一来二去间, 就起了口角和争纷,再后来就落水死了一个、走路滑到磕后脑死了一个, 深夜梦魇投井一个,世家小郎们进宫短短的两年里,新落成的宜春北苑已经葬送三条人命。
    第一个落水死的时候,内官派人去查探, 死者的贴身侍人说:小郎是天热想洑水,不许人跟得近, 侍人隔着五丈距离守着,久久没听见动静,上前查看就发现小郎尸体都凉了。
    后来传出消息,那天太子本要路过那处,结果遇事耽搁了,小郎久候不至又不敢高声呼救,硬是淹死了。
    这小郎出身不高,又是自己没事找事,宜春北苑也没当回事,这事就盖棺定论了。结果没两天,另一个小郎路过这片池子旁的小路时和结伴的小郎笑话死去的小郎,笑得太高兴,脚下一滑磕在池边大石上,当场咽气了。
    最后投井那个,就是摔死的小郎的好友,两人是旧相识了。传言是说,他半夜见到好友来寻,迷迷糊糊跟着声音出去,黑灯瞎火中踩空落井,又没了一个。
    这回连宫人也没听见小郎起夜的声音,宫人睡得死沉,还是第二日被内官叫醒的。
    这一波三折的故事,比早些年孟妈妈讲述的传奇故事还精彩。
    阿四听得嘴巴微张,甚至不记得上一刻自己想吃的是桌上哪道菜,她现在只觉得:“这地方太晦气了吧,长姊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让我来了呢!”
    不行!
    她得赶紧离开,这男人多的地方就是怨气大。
    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揣测:“东宫从前就没这些事,该不会是小郎们从前尽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现在遭报应了吧!”
    内官听阿四说话就高兴,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我们四娘开了尊口,定是这些小郎们前世不修,今生孽报来了。我这就向太子回禀,趁着年节喜气,将这群小郎一并放归家去。”
    “……这就放回去了?”阿四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个宜春北苑笑眯眯的内官是不是就等着她说这话?
    接话快的生怕人反悔似的,难道是她没管理好宜春北苑,想借着小公主的大名当挡箭牌?
    “是呀,四娘是有洪福加身的贵人,四娘都开口的,必定是有道理在的。”内官又端上一盘糖渍的梅子,感谢道,“我日日呆在这儿心中也是惴惴,多谢四娘一句话替我解围。”
    一句接一句地夸得阿四都不好意思了,但她还是迟疑:这事就这么简单?他们会愿意走?
    一个人意外死去是巧合,可桩桩件件都是巧合……那只能怀疑背后有人了。
    她摆摆手:“举手之劳了,就是他们……这么打发回去能行么。”
    内官就差笑出一朵花:“自然,自家小郎冲撞了贵人不说,好声好气地将人送回去已是天大的恩典,自古以来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嗯……”阿四也没再问,毕竟人内官确实很不容易,这群小郎实在事多,不能怪内官啊。
    将人往家里一送,不管如何都是救人一命,大恩德啊。
    自觉莫名其妙做了一桩好事,阿四到还没被内官花里胡哨的话迷昏头,她从宜春北苑出来就直奔隔壁的宜秋宫找尤二郎。
    她向尤二郎探听另一个视角下的故事,相信作为被忌恨的重点对象,尤二郎一定可以带给她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走向。
    宫人掀开层层珠帘,迎接阿四入内,映入眼帘的陈设显然比从前昂贵许多,宫人也都是面白体面的。而尤二郎正坐在铜镜前梳发,他前面摆着许多瓶瓶罐罐,都是阿四似乎在姬若水那儿见过的东西。
    中年宫人用细长的刀具帮着尤二郎净面,然后将膏状物细致地在手中化开,涂抹在尤二郎的脸上。之后又上了三五层东西,直到尤二郎的脸涂抹得白皙如雪,符合时下的风情。
    这一幕说不出的别扭,连眉毛都遮了大半。
    阿四嫌弃道:“怎么弄成这样?真是难看极了。”
    一众宫人和尤二郎都笑:“四娘还小,不懂年轻郎子的心思呢。”
    “四娘呀,以后就知道了,郎子们就需要这个。这可是今年最时兴的模样了。”中年宫人又拿起各色胭脂比对,选中最贴合、最明艳的一款,轻轻往尤二郎眼角抹开,勾出细长秀丽的长尾。
    口脂也选的艳红,势必将尤二郎原本端庄的面容画出一股又艳丽又可怜的扭曲感。
    阿四无语:“怎么涂成这样?是长姊喜欢这样的?”
    要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她看错了浓眉大眼的太子。
    尤二郎手下的宫人们很松快,她们为着阿四这句“太子喜欢”几乎笑作一团去,还是尤二郎不得不解释:“这是内宫传出来的样式,宫中白侍巾肌发皆白如雪,出门必遮阳,只用口脂点上红唇,不做他饰。偶有一次被人扬了遮阳的伞,仅仅一刻钟的阳光就将他晒得两颊生晕,眼尾艳红。宫人称之曳红采,传出名声后,小郎们都争相效仿。”
    这是什么奇怪的流行,生来白发白皮红眼的人,和后天仿出来的人岂止是云泥之别,简直东施效颦。
    阿四谴责这种跟风行为,言之凿凿:“别人都这样做,你也这样做,那不就泯然众人了吗?况且,后天所得哪里有白侍巾先天生来的貌美?”
    阿四的话也对,但这中年宫人手艺超群,是尤二郎托了不少人才请来的,他可不敢随意得罪了。
    于是尤二郎先谢过中年宫人,将人送出门,才回过身来和阿四笑谈:“这其中的可不止这点,太子不在意小臣的脸上涂抹几层脂粉,但旁的侍臣却要说闲话的,为了耳边清净一些,难免要请熟手的宫人来做出点声势,别让人小瞧了。”
    装扮又不是出兵打仗,要声势做什么?
    阿四脸上明明白白的疑惑,说话更是不客气:“都是瞎话吧,我从没见过人靠脸上的脂粉壮大声势的。二郎你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尤二郎但笑不语,这是东宫后院的声势,阿四自然是不会明白的,他也省的费事去说。
    “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你爱涂抹就涂吧。”阿四很快放下这些小事,问道,“你今天费这么大劲儿,脸涂成这样,是长姊要来吗?”
    “当然不是了,这是我日常的装扮,太子殿下不爱这些花哨的,见太子殿下时我也不会用的。”尤二郎因为身上繁复的装饰不得不端坐,瞧着再没了从前的轻快和特别,已经快要完全融入到鼎都小郎之中了。
    阿四似有所思,就她所知道的,太子喜欢的就是尤二郎身上那一点特殊,消磨了这个,尤二郎在东宫又能有几时好?
    她问:“那你知道宜春北苑死去的三个小郎的事吗?真是奇怪,内官竟把这事当做故事告诉我了。还因为我的一句戏言,要将剩下的人都送回去呢。”
    尤二郎还当真知道:“背地里都是宜春北苑的小郎们争风吃醋闹出来的人命,就是怕说出来难听,担心有人说太子殿下治家不严。所以,第二桩事情闹出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就和我说起要将人送走了。但宫人教我要大度得体,我就劝太子留下他们,太子采纳了我的意见呢。”
    阿四好奇:“你说了什么,竟能让长姊改变主意。”
    尤二郎道:“我说,四娘喜欢看热闹,放出去不如留着表演给四娘观赏。”
    阿四呆滞:“你?”
    原来就是你让人白蹚了一趟浑水,怪不得之前她说要来宜秋宫时那个内官笑得那么开心。
    好你个尤二郎,这种旁人避之不及的晦气事,你大度拿我当借口。
    她愤愤地想:长姊肯定已经很久没来宜秋宫了,就尤二郎这缺心眼的架势,太子能和他相处长久都是看了怀山州的面子,这玩意迟早和宜春北苑的小郎们一样打包送走。
    阿四越想越生气,觉得早些年的感情都喂了狗了,虽然她付出的只有无聊时的一指甲盖的时间,但那也是她姬阿四的时间。
    枉费她还好心来看望尤二郎,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
    隔日,阿四特地再来找一趟太子,强烈要求把宜春北苑小郎们送走的同时将尤二郎也一起送走,理由都是现成的:“白鸽和乌鸦相处久了,他看到的鸟类都是黑色,久而久之自以为也是黑羽毛。白鸽不珍惜自己的洁白,我却有些可惜。长姊,与其看落花入泥潭,不如早些挪开吧。”
    太子故作不知:“阿四读书后,说话是越发有内涵了,连我都听不懂了。”
    阿四气得跳脚大叫:“就是把尤二郎嫁出去,也比放在这里碍眼好!”
    第55章
    “生太多气会长不高的。”太子揉揉妹妹的后脑勺, 心情相当好地回去处理政事了。
    不出一月,各处就流传起太子至今无所出是东宫的小郎们无福的流言。说的人多了,皇帝难免就要过问一二, 当着众多大员的面, 太子好似全然不知外面的流言蜚语,她笑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各家小郎都温良可人, 哪里有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说法?”
    皇帝放下手中朱笔:“这些人虽然是朕赐给你的, 但你很不必替他们遮掩, 宜春北苑没了好几个人的事朕也有所耳闻。无论是巧合还是有心的,这些心术不正的人都留不得了。”
    分辨一群男人之中哪个好哪个坏, 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 而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的只有世界上最闲的没事干和蠢的没脑子的人。
    皇帝和太子都不是有这个闲情逸致的人, 三言两语间定下了赐宜春北苑小郎一人十金并放还其家的处理方式。
    连已死的小郎尸身一并送还其家,详细告知死因,再赐上好的棺木。
    至于凶手不凶手的, 要是死去的小郎有人心疼就让他的家人自个儿去寻仇吧。
    翌日,东宫驶出的漫长车驾占了一整条宫道,太子仁德厚道, 但凡是小郎们用过的东西全都作为随礼送出门了。
    阿四又来看了一整日的热闹,好几个小郎面色惨白掉了一路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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