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裴相一笑:“这便是了,四娘且得用心学。”
    奈何天文实在博大精深,学海无涯,阿四作不成舟,背书背着便睡倒在星夜中。
    老裴相示意宫人将阿四送回屋内:“四娘便罢了,你们却是要打起精神来的。”继续与王诃、姚蕤讲述天文,直至夜深,方才放人。
    隔日,阿四又睡过头。
    太阳从窗户照到床脚,阿四才痛苦地从睡床爬起来,洗漱完吃雪姑热的汤饼。
    有些知识,仿佛和阿四有隔阂,永远隔着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根本无法深入接触。这种情况,学生本人会哀叹天赋,而做先生的则会敦促懒惰的学生多用心思。
    但老裴相不同,她既找些东西来教导,又不想教太麻烦的东西,且不在乎阿四的课业,只需要自己一直在教,而阿四一直有东西学就好。
    阿四对此理解为,老裴相对如今的现状较为满意。
    阿四前后有过的几个师傅都是想要通过影响她,来达成某一项目的,无论是出于所谓的大义,还是私心,总归是有所求的。而老裴相显然没有这意思。
    老裴相是个表面古板,实则豁达的老人,家中的事也好,朝中的事也罢,一旦放手再不过问。平日里对孙辈也是如此,故作严苛,其实懒得过问,大体上不出差错就好。
    但是吧,老裴相似乎还想在后代面前保持自己的庄严,因此裴道在时总是早起看书,每日抽背,晚间还要抽查文章。但裴道一走,老裴相隔日就恢复了养老作息,尤其在阿四面前,连个遮掩的意思都没有。
    可是,如果老裴相当真无欲无求,又何必在前朝参合这么多年,难道就为了和太上皇之间的情谊吗?
    阿四就问了:“明明先生很多事是不乐意去做的,又为什么坚持这么多年?”
    老裴相端着阿四孝敬的甜汤喝得正美,诧异道:“世上哪里有人可以全然按照自己的心意活呢?”
    “诶?”阿四也惊讶,“先生出身不错,应当衣食无忧才对,为何不能按照心意活?”
    老裴相失笑:“四娘是陛下心头珍宝,可四娘能事事顺心吗?未必吧。世上的事总是这般不如意的,再是家财万贯也有不能解的想望。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人必须找点事情去做,做得多了,手中握有的东西多了,才能多一点自由。手中空空如也的人,便是有再大的靠山,何尝不是身如浮萍。”
    阿四似有所悟:“人总是要做些事情的……”
    老人将手中汤碗移交给阿四,让学生感受碗壁的凉意:“夏日里,坐在阴凉处,闲暇之余有这样一碗冰镇的甜汤,我很满足。而六十年前,我在母亲身边也这样满足,那一日,母亲和姑母在商讨定下我的婚事。不久,我和姊妹们被召到大母屋中,我年龄上占些便宜,于是大母问我,要不要入宫做伴读。我今日在此,所作的选择也就不必多加赘述了。而我族中姊妹,尚有十二三岁许嫁,二十出头寿终者。也有婚后顺遂,子孙满堂者。”
    “她们不能拒绝长辈的安排,至今或许尚且受子孙掣肘。而我今日坐在此处,一如十岁那般满足,且能与四娘同饮,如何能不满足。”
    老裴相叹息:“人活着总是有些无奈的,能自己选择的时候,还是自己选比较好。虽然结局不一定更好,但能少些怨天尤人——毕竟是自己选的路。”
    阿四把甜汤塞回老裴相手里:“也不全是先生自己选的嘛,长辈能问先生,多半是宫中早已决定人选,大概也是无法推拒的吧。”阿四的伴读实际上就是皇帝的决定,而她自己能做决定的范围都很小,更何况被选择的老裴相。
    老裴相喝完甜汤道:“确实如此啊,所以说我运气比较好。不过,我也是废了很大力气才能跟上太上皇的步伐。还是要认可自己的付出的,这几斤几两的才学和大半辈子的经历,才是我能坐在这儿教导你的原因啊。”
    棉花四月种下,八月开花,九月结果。
    这棉花到了采摘的时候,阿四亲自下场与伴读们摘了一石重量。
    棉花啊,果然不会因为看着轻飘,而减少分毫的斤两。
    第164章
    阿四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黑瘦, 大约是黑的过头,才像是瘦了。原先也算不上白皙,但猛然黑下来着实醒目。阿四泡在木桶里推木头鱼玩, 虽然她多次表示自己长大了不再需要这类玩具, 但见到了就手痒想戳,宫人以为是小孩子喜欢但嘴硬, 总是往浴桶里放。
    雪姑反反复复地看阿四的手心手背, 蹙着眉毛, 满脸复杂。
    一双手黑的最快, 大约是风吹的缘故。
    阿四无所谓道:“黑一些就黑了,没什么要紧的。”
    日渐老去的皇帝和宰相们身边从不缺乏写诗调情的男人, 满朝文武的脸, 都朝着皇帝的偏好长, 只有被选择的人,才需要注重皮相。而阿四,这辈子也看不见几回自己的脸面, 这身躯又是皇帝生的,永远遭不了嫌弃,全然不必在乎的。
    雪姑破口笑出声:“四娘这手与烤不匀称的胡饼似的, 沿着手侧面一条线分黑白。”
    原是憋笑么?
    阿四低头一瞧:“还真是,袖里袖外也是异色了。”
    今日棉花都收完, 阿四粘的满身棉絮也洗去,走近厅堂与姚蕤商量起布庄的事:“一应的器具只管从另一处布庄学过来,已经有成例的事,我们也就不费心思去研究了。”
    姚蕤先到一步, 已经和老裴相聊过,此刻为难道:“裴先生说, 从皇庄运送到这儿来,太过招摇,只需木匠来慢慢打造。”
    这个年月,一个实用的器具打造起来麻烦的很,细致功夫耗费下去,器具能用十年百年不假,但阿四哪里有这个时间去等。阿四当即否决:“那就就近去买。”
    无论谢大学士再怎么不许阿四利用身份便利,但出身摆这里是改变不了的。阿四不可能亲自去向农户购买家什,最终还是老裴相让那个老实的中年管事去采买。寻常纺纱的与棉用稍有不同,再由木匠修改加固。
    东西慢吞吞送进农庄,已然半月过去,阿四巡视时发现农人多在剥棉籽,织布机器竟还没能用上。她招来管事问:“这是为何?”
    管事无奈回答:“这些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便是有,也多是传家宝一样。我们只能多加银钱去买,但一来二去地商谈,就磨耗了时间。而且,我们这钱也不够用了。”
    庶民每年要上交一定量的绢布,这织布机也就成了极为重要的家当。就算有庶民愿意出手,又是秋收之际,农户忙碌,时常凑不上人见面。而农户家中要用,农庄管事要得急,农户人也不傻,必须得足够丰厚的价格才点头。
    阿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日老裴相给予的铜钱画得一干二净,若非吃食都是谢大学士提前命人囤积的,农庄上下此刻就该挨饿了。
    没钱的时候一分钱都是难题,阿四找来姚蕤和王诃出主意。
    王诃说:“庄里存粮丰厚,拿粮食与农人更换不就好了么?如今正是旧粮吃尽,新粮未接的时候,应当是好卖价的。”
    这是个办法,但阿四不认为谢大学士会允许她们钻这个空子。
    姚蕤则另有见解:“依我看,还是直接卖了棉花干脆,眼下鼎都棉花价格正高,约来商贾商谈,兴许还能把需要的器具一并买齐全。”
    阿四手重重拍在姚蕤肩膀上,赞扬道:“不愧是累世经商的人家。这棉和棉布就在秋冬最好叫价,总归我们不只看这一年,今年少织布多卖棉花就是了。”
    “四娘过誉了,是我们该做的。”姚蕤腼腆笑着,有些受宠若惊。
    有淑太主在背后做主,姚家在鼎都称得上一句新贵,但毕竟是商贾出身,常为世家大族所不齿,不乐于交往。姚蕤长到这般大,交好的只有同窗,和王诃也是因为母辈关系密切的缘故才相熟。极少见的,因自己的出身反倒得了一句夸赞。
    若是旁人说这话,指不定是在讥讽,但阿四不同,她是个有目共睹的诚实人。
    阿四认真地说:“你们都是因为我的一时意气才从弘文馆陪我到这里来,本来就是我带累你们。所以千万别说客气话,不然哪一日我当真了,你们就吃亏了。”
    王诃笑应:“弘文馆虽好,先生们也跟随来了,我们几个也正是因为四娘才能入学弘文馆,现在来到这里是新的见识。论起来,是四娘客气了。”
    三人商定,让管事联系商贾来拉货,将棉花先卖出去三成数量。
    马和车都不是寻常人用得上的物件,不用老裴相说,阿四就料到是不许自己用的。
    于是,只能让管事出门联系商人上门收走这些棉花。至于棉种的来源,只说是龙尾县行宫分来的,如今散在京郊的棉种大多来自于姬宴平去年的为妹散财。
    物以稀为贵,棉花价格一直居高不下。现在能在鼎都做棉花生意的多是大户,并不怕管事欺瞒,带着数十辆空马车直奔农庄所在地。
    阿四和伴读换了衣裙,裹上和农人一样的斗笠,远远观望也看不出太大异样。
    照旧是管事负责与外人交谈,商定了一个在农人眼中极为惊人的价格。价高时,沉重的铜钱不适合大额交易。商人以绢布交换棉花,两车绢拉走一车棉。
    轻飘飘的棉花,换来了沉甸甸且顺滑的绢,农人脸上写满不可思议,她们交头接耳讨论这难得一见的奇景,渴望又惊奇的目光落在那些白绢上。
    阿四做主,让这八十三个女人各选一匹绢帛作为这半年的报酬。
    这头是欣喜若狂的农人领取绢帛,那头是商人手下的脚夫热火朝天地搬运棉花。人来人往中,阿四既看见了悄悄在秤上动手脚的商人,也望见偷偷在棉花里掺砂水的农人。
    考虑到彼此长久合作的可能,阿四哪个也没拆穿。虽然这做法不大好,但她也不缺这一点财帛,看在双方都在做的份儿上,就当彼此抵消了吧。
    诚信很重要,但在利益面前,小小的贪欲是不可避免的……无伤大雅。
    啊。
    阿四恍然,即便谢大学士限制良多,但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这些人小打小闹的利润并不被她放在眼里,是可以笑着忽略的。那么,高坐庙堂的皇帝整日面对朝廷上大大小小的争纷和下面或多或少的贪婪,是不是也怀揣着差不多的想法呢。
    人就是这样的啊,只要官吏不贪多,大体上过得去,天下最大的受益人皇帝也不会太过计较。权力的得失,往往就在贪念之间,要是天下官吏全是清正好人,也就不会有作威作福的余地了。
    “啪”阿四一巴掌清脆地拍在自己额头,不能再深想了,有些事想多了容易走偏。
    人活一世还是有点不切实际的梦想比较好,不然人人觉得贪污在理,世界就会越来越糟糕。这世间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是由每个人的选择共同决定的啊。
    打散天马行空的思绪,阿四把注意力落回现实,目送商贩离去后,问姚蕤:“最后那支商队是哪家的?”旁的商人只看棉花,唯有那一支紧紧盯着棉籽不放,重金买了一匣子,半点不计较棉花价格,围着农人只问种植技巧。
    “约莫是皇甫家的吧,当家人杨大妇与我大母是旧相识,据说会陶公之法,最擅经营,水旱无惧、吉凶有资。当家人姓杨,早年是嫁去皇甫家的,后来做了寡妇,反倒是将家业扩大数倍,是个相当了不得的人。从前,贵族家中也多的是妇人经商,家中有靠,来钱便容易。而今女人也出门做官了,各家各户的钱财也都少了,吃穿用度不及从前。”姚蕤说到这笑得开怀,那些人鄙薄商人又如何,照旧是要靠为商牟利的。
    棉花推广是好事,有商贾自发种植更是美事一桩。
    阿四“噢”一声以示了解,随即道:“我记得阿蕤家从前就是一方巨贾,但从你口中知道的旧友不少,但至今也没听说几个亲戚。”
    这可点到姚蕤心坎上了,她嘻嘻笑:“我大母是独子,为守住家业断了不少亲缘,后来我阿娘入仕,大母更是祖谱都烧了,从我阿娘开始写。不过,我阿娘觉得没有母亲哪儿来的孩子,于是最后商定从大母开始写。”
    “听着感觉不错。”阿四摸摸耳垂前的鬓角,心不在焉地想:她老姬家是不是也该修修族谱了。
    为国朝安定,烧是不太方便,但把从前那些无关紧要的删一删、改一改,给后面的人腾腾位置,应该也是无碍的吧?
    第165章
    这头送走了商贩, 清理杂乱的现场,晚间阿四挑着灯火对账本。
    多少棉花卖出、换来多少财帛、又花在哪里……一笔笔花销勾勒出的是阿四这大半年的血汗呐!
    可这三成棉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只留下轻飘飘一点儿铜板。
    阿四捂着额头, 难以置信剩下的会是这样可怜的数字。
    王诃负责联系管事和农人以及外界沟通, 姚蕤负责管钱、做账。阿四不能接受这账上的情况,让绣虎敲响了姚蕤的房门。姚蕤心中有数, 因此尚未安寝, 显然也是有话要与阿四说道。
    姚蕤坐到阿四面前, 不必再看账册, 轻易将内容复述一遍,而后苦笑:“四娘, 再这样下去, 我们可就吃不起米粮了。”
    阿四合上账本, 目光呆滞:“怎么会呢?前两天我看库房里粮食堆积如山。”
    “那是谢大学士准备的,即日起,老裴相要从账上抽走部分算饭钱的。”姚蕤摆着手指给算, “除此以外,还有先前农人的用具、衣食、管事外出联络时的花销、今日商贩停留的嚼用等等加在一块儿,我们快要养不起人了。”
    “就算是这样, 我们账上的花销也是不对劲儿的呀。”阿四拿着薄薄的账册,恨不得把它丢进火盆烧去, 不敢相信自己忙活大半年就是这样的成果。
    这要是回到太极宫,谢大学士不得笑话她一整年!
    姚蕤从小就接触账本,非但大母是行商好手,母亲也是户部侍郎, 家学渊源,断然是不能让自己在这上头出错的。她提醒道:“白日里, 四娘一人发了一匹绢,这大头都发给农人了。这倒没什么不好的,就是我们手里的财帛还需再多做计较。或许得再卖出去一批棉花,才能支应后半年的开销。”
    因阿四白日随口送出去的八十三匹绢布,再加上请工匠的费用,一来二去,卖棉花的大头都搭在里面了。
    这实在是怪不得人,阿四只能接受现实。
    阿四将账本推还给姚蕤:“那过几天再卖去一批棉花吧,至于粮食,老裴相收费也随她去,不过我们也得多做准备,趁着过些日子新粮出仓,带人去多买一些回来,猪羊崽子也买一些。唉,这些我是难弄明白的,反正让管事带熟手的农人出门去看着办吧。”
    姚蕤应下,反过来安慰阿四:“四娘别太担心,大不了今年先过去,旁的来年再说。”
    管事是谢大学士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才,面对几个小主家的命令,从不做任何意见和建议,照例平静地接受了阿四想一出是一出的命令。管事走进剥棉籽的屋子,招来三个自告奋勇圈养过牲畜的农人,问起蓄养猪羊的事,三人商量说:“庄子里的都是好粮食,哪里舍得给猪羊吃,倒是棉花留下的叶子,瞧着应该是喂羊的好料。”
    管事一字不落地将原话告知阿四,阿四听完就说:“那就养羊吧。”
    从前的布庄还会将部分棉籽榨成油,但这回阿四就不费那个闲心思了,吃用都不够的情况下,实在没必要再去雇佣榨油的匠人。
    管事带着农人往临近的村子里买了三对小羊,在农庄角落圈了一块地,扎上篱笆,放水盆木槽,搭了个草棚。阿四和两个伴读都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小羊羔,站在羊圈外看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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