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说话已经是收着劲儿了,阿四此时此刻已经不止是发红,即将向着黑红转变了。而三人中王诃家中课业最重,出门最少,所以最白。往日王诃是最爱说话的,偏生今天掉了人生最后一颗乳牙,牙床隐隐作痛,所以不说话。两项加持,显得王诃最不近人。
    公主一词寻常百姓听着就像是故事中仙女,必然是好看又高贵的,而高贵就不会亲人。世俗的人,眼光还停在老时候,大约是认不出阿四的。
    这背后的人,大概率也不是什么常见阿四的角色。明明谢大学士和阿四都有意避开人,却还是专门冒头的人才,真不知道是被下套了,还是真心实意的愚蠢。
    这种讨好,阿四实在难欢心,她又不是真缺这点棉花和财帛。
    阿四手臂一伸,搭在王诃肩上,笑道:“连我们俩都能认错,真稀奇了。回头查出人来,一定得好好计较。”
    “计较什么?”王诃嘴唇小心张开一线,瓮声瓮气地问。
    阿四道:“看看是哪个扣门的,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我们去向谢大学士告状,让他滚回吏部铨选考核永远过不去的时期。”
    这是多可怕的好主意啊,立刻得到王诃的赞同。
    六品及以下的官员一任四年,满四年就得进入守选期,这是个没有关系和运气或者惊人才华就可能熬一辈子的可怕时期。而主动挑出守选的吏部科目选每年最多录取三四人,对于数以千计的守选期官吏来说,这是一个比科举更难出头的考核。
    在女子科举更占优势的现在,吏部的守选期简直是无权无势无才的寻常男进士的噩梦。
    姚蕤问:“要是他是五品以上呢?”那就不归吏部管辖了。
    阿四笑道:“迟早会是的嘛。”
    第171章
    棉花必须给足水才能生出足够的棉, 水的用量是个极大的学问。阿四跟在织女身后逛完了临近的村庄,能入眼的棉花寥寥无几,大多数棉花地里棉球稀稀拉拉, 存在家中的棉花也参差不齐。
    只有一家大户种的最好, 棉花雪白,大朵大朵映照在枝头。阿四亲自和农户聊过, 才知道那家的地和种子都不是农人自己的, 而是主家发下来的。她们主家姓杨, 家主生得一双回春妙手, 地陶公之法,经手的田地水旱无惧, 吉凶有资。
    棉花的种植方式都是杨姓家主亲自试验过, 再总结下来下发农民, 因此这家农户种的最好多是托福杨家主。
    这大概就是天选种地人吧。
    阿四摸着细绒的棉花感慨道:“人皆有天赋,或许这杨娘子的天赋正应验在此处。”
    农人面露骄傲:“这可不是么,如果农事也有科考, 我们主家定是文曲星下凡了。”
    阿四笑应:“事实如此,若是增产之法能惠及天下,圣人给杨娘子封侯也不为过。”
    “这一点, 主家也不是没做过。”农人言语间有些遗憾,“主家也帮临近的农户看过田, 除了主家自己伺候的田地,其它的田地也得什么地种什么种子,千百种方法也斗不过天时地利。”
    “这已经是很好了。”阿四赞叹,“遵循天理, 自然能得天利,不说加倍增产, 便是一两成也是极好的。杨娘子有陶公之法,不吝教人,已经是大德之家了。”
    农人很乐意见到有人夸赞杨家主,越说越来劲儿:“是啊,主家无论亲朋好友邻里远亲一概帮衬,附近州县凡是上门求教的,从没有被拒绝的。”
    回想去年,这家也是最早来阿四这儿买棉籽回去自己试着种的人。当时以为对方是普通的商户,后来老裴相顺手查过,来和阿四说了一嘴,阿四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
    农庄管事是说过附近的杨家有一个依靠经营田地产业起家的能人,只是阿四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也就机会见面。阿四自信布庄的技术先人一步,何必向外求助。现在看来,杨娘子名不虚行。
    阿四诚恳道:“要是有机会,一定要上门拜访的。”
    农人说:“最近是不行的,主家嫌手里的棉籽品相不够好,培育又耗费时间、赶不来及,所以往益州去寻棉了。”
    有谚语称:扬一益二,是说天下繁华之所,扬州第一而益州次之。姬晏平身上有个益州刺史的虚职,她也是在益州推广棉花,益州富庶,愿意尝试种棉的人也多,各方面的进展确实要比阿四手下的布庄农庄好得多。布庄常年耗费的棉花,本来就是益州运送来的,比起农庄产出,好得不止一星半点儿。
    再这样下去,或许益州有朝一日能超过扬州,勇占第一富。
    阿四略带遗憾地和农人告别,留下定金来日取棉。回农庄路上,她说起扬州与益州:“为何是这两处最富庶?难道鼎都不是最富裕的所在吗?”照理说,天子脚下,该有着最便利的条件才对。
    织女笑容浅淡:“论起富贵,当然是鼎都最贵。单单论富,则是扬州,那儿富商巨贾云集,最是热闹。而鼎都要顾及安全,各样规矩严明,宵禁严格,庶民也难以在城中长久逗留。”
    百官不得出入东西市,胡商无需赋税,百姓的住所又远离东西市,早出晚归也只敢停留片刻,生怕赶不上在宵禁前归家。鼎都的东西齐全、稀有、昂贵,却难以让百姓生活安乐。
    鼎都有天子在,有堆堆叠叠的王公贵族,庶民不多且不富,也就称不上富庶了。
    阿四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接下来几天,棉花陆陆续续地拉入农庄,农人熟能生巧,织出的棉布愈发精美。阿四日日坐在简陋的木棚下和大小商贩商讨价格,从抹不开脸的好声好气,到怒目而视、嘶声力竭。
    实打实的交际最磨砺人,短短数日,阿四脱胎换骨。最实用的一招是:一掌劈开桌案吓人一跳,这时候商人往往比较好说话,然后迅速定下价格。
    桌案坏的速度太快,木匠已经懒得好好修了,随手把断开的木腿随便接上,让人抬回去接受下一次劈砍。
    对此阿四毫无悔改之心,振振有词:“实用就是好办法,我这个价格分明是极公道的。那些商人难道会因为我一张桌子而放弃利益吗?当然不会。我只是给她们一个改口的契机罢了。”
    这是阿四待在农庄的最后一年,她必须得玩够本才行。
    老裴相依旧早出晚归,对阿四的各种决定不置一词,只是静静旁观。后来老裴相看出阿四疯玩的心思,上课的时间日益削减,近乎放任的态度。
    今年农庄的收入比去年高很多,剩下的利润足够农庄上下过一个油水十足的冬天。
    阿四赶在秋天的尾巴,在农庄里大摆宴席,有鱼、肉、蛋、菘菜汤,主食是汤面。阿四在太极宫吃的每一顿都比这要好,但她今天吃的很满足。不少农人大着胆子向阿四敬酒,阿四举杯回敬。
    廊下的聚餐从夕阳持续到黑夜,老裴相才催促三小个回去歇息。
    这时候的酒,阿四喝着感觉与果汁差不多,没有半点宿醉的痛苦。第二天意外起个大早,阿四打开门正对上老裴相晨练回来,四目相对,阿四率先笑道:“裴先生与我一起用膳吧。”
    食不言,饭后阿四装作不经意间问:“裴先生是不是要离开了?”
    老裴相挑眉:“不是我要离开,是我们都该走了。能在小小农庄上耗费这么多精力,已经是圣上和谢大学士能够容忍的极限了。”
    “我不是说农庄的事,只是感觉,裴先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阿四站在院子里极目远眺,清晨刚刚生气的太阳并不刺眼,浮云折了半圆的黄日。
    老裴相似有疑惑:“我已经到了致仕的年纪,回老家享清福,难道不好吗?”
    阿四摇头:“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但我们相处的很不错,我不想裴先生出事,所以想问一句。如果有我能做的,我想让裴先生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正如老裴相所说,让一个十几岁的未成年皇子在外晃悠这么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比起相信保密有用,阿四更愿意相信是有其他的大事在吸引注意。
    阿四虽然迟钝,却有灵敏的耳目,既然要回宫,她就得找个人先问过。老裴相算是朝廷的半个局外人,最适合作为问话的对象。当然,阿四也真心实意地希望老裴相能安度晚年。
    老裴相冷不丁地说:“四娘这话说的,听着倒像是威胁了。”
    阿四震惊,仔细回味刚才说的话后,发觉真的是很危险的一句话。她慌乱地举起手解释:“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无论裴先生和不和我说,我都会……”
    老裴相却哈哈大笑,走到院中空地上,面向阿四张开手臂:“哪怕是威胁也没什么不好。我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垂垂老矣,合该给年轻人让路。四娘你要记得,以后不能对老家伙心慈手软,无论这个老家伙是谁。”
    阿四席地而坐,翻白眼:“裴先生这话说的才是不吉利。”好像真的会死于非命一样。
    老裴相乐呵呵的:“人老了就不忌讳了,反正都已经老了,我该享的福都享受过,往前数两三千年的人大都不如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所以,裴先生会愿意和我说说鼎都里最近发生的事情吗?”阿四狡黠地问。
    老裴相坐在阿四身边,任由衣裳落地:“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阿四是很好敷衍的,但很多时候她过于敏感的感官让她无法忽视异样。
    比如:“别的我也不大好奇,先生就从王小舅舅归京这事开始说吧。”
    唯独那一年,皇室近亲聚的最齐全,总该是有点儿什么事吧。
    老裴相笑:“大概是当时陛下起了遴选宗室子过继太子为子的心思,因此召集宗室吧。”
    太子如今有了一个身份上堪堪相匹配的赞德闵氏,就如娶了正室,理所当然要再匹配孩子。对此,阿四稍有讶异,却也在意料之中。
    虽然无子为人诟病,但只要太子一日还是太子,无子就不会是她的过错。而无用的后院人怎么悄无声息的消失,都是不为人知的。
    外头没有大风声,显然皇帝没有把过继的事广而告之,只是小范围通知了宗亲。可能是打算闵氏过门后,再做仔细打算吧。
    “那最近呢?”阿四手肘抵膝盖,手撑着下巴听,“阿姊们给我的信都很频繁,说的也都是些生活琐事,但人却很少来看我。肯定有问题。”
    老裴相轻轻“啊”一声,眼波转回阿四身上:“是吗?大概是在忙碌迁都的事情吧?”
    迁都?
    阿四猛然抬头望向老裴相:“这么大的事……”
    “这是早就做好的决定,还是太上皇继位的时候新都就已经动工了,所以也没什么人讨论。而今新都建成,何日移都就成了大事。”老裴相喟叹,“大约是这座鼎都就如其名,烹煮过太多太多……所以,想图一个新气象吧。”
    皇帝尚且是太子时认为移都劳民伤财并不赞成,可当太子坐到皇帝的位置上,也没有叫停建造新都。
    她有了新的考虑。
    阿四不知大人心,甚至有些期待。
    第172章
    “……去也好, 不去也好。”阿四仰头望天,“裴先生觉得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辜负呢?”
    “不辜负什么?”老裴相问。
    外面渐渐有农人走动的声响, 她们已经从地头上回来了。棉花虽然过季, 农人们还是会种植一些菜蔬补充冬日的食物,以备不时之需, 也不浪费地力。
    她们忙碌, 且满足, 认为如今的生活已经是人间天堂。
    阿四面对这些活生生的人, 总有很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亏欠感。这两年里,她逐渐能明白老裴相偶尔的怅然。
    大部分的人生来都是普通人, 既不是天生恶人, 也没有太多无缘故的善心, 朴素地想要活下去,希望越过越好。这种简单、质朴的愿望,阿四抬手就能满足。
    这种轻易, 没给她带来成就感,反倒是带来更多的愧怍。
    虚弱无力、又虚伪的愧疚啊。
    阿四冷眼注视自己的情绪,终于明白了那些能够坚持理想的人的伟大之处。她如今拥有这么多, 也不敢说出要拯救天下人的话,因她深知自己做不到。
    因为知道这是终此一生也不能完满结束的理想, 所以她不敢宣告,甚至有些胆怯于踏出第一步。
    面对农庄里一个个被她亲自救回来的农人,阿四也从未放言说要改变她们的人生,只是说希望能够增加农庄的收入。
    老裴相许久没能等到阿四的回答, 便自己说:“四娘想听到什么呢?无论什么都好,只要四娘不因出身显贵而浑浑噩噩度日, 能有一生为之奋进的方向,就算我这个做先生的,不辜负师生一场了。”
    阿四也不知道自己想从老裴相那里得到什么,或许是她还太年轻,所以将怠惰化作了心头说不出的淡淡愁绪。
    大概这就是赋新词强说愁吧。
    阿四:“先生走了七十多年的路,觉得辛苦吗?”
    “怎么会辛苦,我是最爱惜自己的劳力的。”老裴相笑道,“太上皇这两眼眼瞧着舒展许多,我也打算回家养老了。”
    阿四不明就里:“这儿……鼎都里的裴宅不是口抠裙号搜索:五2四90吧192,嫁入我们每天有看不完的漫画小说哦裴先生的家吗?”
    出生于此、生活半生,家不在这儿还能是哪里?
    老裴相说:“这是暂居之所,却非我心安之处。将来,如果有机会,四娘要到远离鼎都的地方去看看。这里的城墙太高,宫室太深,时间长了,如坠深渊。”
    阿四就笑:“先生今日越说越奇怪了,不像是致仕的相公,倒像是深宫里哀怨的男人了。”不敬些想,这更像是谢有容能说出来的话。
    毕竟,现在天底下在没有比鼎都更适合女人活着的地方了。

章节目录


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舍自不甘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舍自不甘心并收藏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