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宴平受了妹妹的笑,也不气恼:“我只是人。”
    阿四侧躺,手肘撑着脑袋,一副要认真聊天的架势:“可迁都又不是阿姊一个人的事,哪里就会忙成这样了?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第179章
    “你呀……”姬宴平把阿四按倒回枕头上, 笑道:“你要是想关心我,也该在白天,夜半三更地闲话, 像什么样?”
    “关心一下阿姊, 阿姊还不领情。”阿四顺着阿姊的力气躺倒,听话闭眼假寐。
    值夜的宫人剪去烛火, 合上内外间的厚帘, 姬宴平目光所及之处陷入纯然的黑暗, 周围安静得叫人发慌, 姬宴平短促地笑一声:“阿四睡觉还是这样,非得捂得严严实实不透光, 一丝声响也听不见才行。”
    她借着黑暗遮住了眼底一点怅然:“只是一些遥远的烦心事, 既处置不了, 又查不清楚,只能等着结果。”
    这回阿四是真惊讶了:“阿姊也能有这么不干脆的时候……真稀奇。”阿四最后一点困意也褪去看,翻身坐起, 轻轻推姬宴平手臂,然后整个人赖到姬宴平身上:“阿姊好好地和我说一说,是什么样的事, 能让我阿姊着急。”
    姬宴平被闹得坐起,伸指头轻点阿四额头, 让人重新躺好:“我看你是不想睡了,那我就和你说一说吧。说完了,就必须得睡觉。”
    阿四佯作乖巧:“嗯嗯。”
    “阿四应该还记得吧,我的伴读——就是裴道的堂姊裴逊, 她曾带回来一个很有天赋的少年陈文佳。我想法子让她拜师卫国公,眼下正和闵玄鸣在北境戍边。”
    姬宴平很欣赏陈文佳, 这份欣赏让陈文佳受益,堪称知遇之恩。
    “但是。”
    姬宴平话锋一转,说起陈文佳从前的旧事:“陈文佳是睦州人,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乡亲收养姊妹后,陈文佳为了活下去给乡宦人家帮工。在灾年为了救乡民她擅自打开了主家的粮仓,因此受主家鞭笞,被乡民冒死救出后,陈文佳受官府追捕,逃入覆船山,假借女冠之名修养,她在此地遇到了裴逊,依靠裴家的影响力摆脱了受追捕的困境。”
    阿四听得笑起来:“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事吗,善有善报。陈文佳现今是镇北军校尉,以她的年纪算,肯定是她们乡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了吧。阿姊为什么要说‘但是’?”
    “陈文佳非常挂念家里人,北境距离睦州遥远,曾托付我关照她的家人。陈文佳和她妹妹结婚都早,入京时家里就已经有丈夫了,她们姊妹是个讲究信义的人,并未因发迹而抛弃丈夫。此地有一女子,利用阁皂宗和摩尼教妖言惑众成立火凤社,她的妹夫章氏参与其中。当地官府因我之故,最终受金放人。”
    百姓多愚昧,听信鬼神之说,最终成祸患的事情在史书上屡屡发生。为防范于未然,“妖言惑众”是一个要处以绞刑的大罪。
    阿四犀利发问:“这女子不会是陈文佳的妹妹吧?”
    姬宴平皱眉:“远在千里之外的事,我也不能尽知。”
    严谨地说,姬宴平并未感到苦恼,她微微地疑惑着:“文佳在北境,所得俸禄半分不留全托人送回家中,她的家人应当不受贫苦,观其人也不像是会听信妖言之人,这事蹊跷。”
    的确是阿四无能为力的事,听完后,她安详地躺平:“说不准就是不缺花用了,才有空受骗呢?既然官府已经查清了邪门歪道,想来之后也就消停了吧。”
    “或许是吧。”
    姬宴平在阿四入梦后,依然睁眼望屋顶,忖量许久。
    这两年阿四开始接触政务,但她本身对这些事并不敏感,从没有主动去问询过刑部以外的事。故而,阿四并不知晓姬宴平心中真正所忧虑的。
    上旬传来的消息,是睦州女子和章氏为首的火凤社在月前举兵谋反,叛军短短一月内就发展到了数千人,已经攻占睦州首府以及周围县城了。推算时日,眼下叛军打到歙州城下,姬宴平也不觉奇怪。
    阿四的喜礼办的匆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在内。
    区区民兵,迟早是会被剿灭的。
    姬宴平有些遗憾,或许当年,应该把陈文佳一家老小都打包带进鼎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家一家子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再者,这件事肯定会牵累到陈文佳。谋逆大罪,依律当斩,籍没全家。无论这事与陈文佳有无干系,章氏的行为都会影响到陈文佳的未来。依姬宴平来看,最好是隐瞒陈文佳,以无知论无罪。
    姬宴平真正感到犹疑的是,这件事是否要向陈文佳隐瞒。她性格坦荡,从未像今晚这般犹豫不决过。
    造反一事在朝廷这方来看,就如当年陈文佳帮工的主家,再大的天灾,家中帮工偷放粮仓就是大罪,必定是章氏等人心怀不轨。但是,陈文佳不同,从陈文佳过往的经历也能看出其人义气之盛,她心中自有一杆秤衡量善恶罪罚,是能舍小我为大家的人。
    这样的人才,姬宴平很珍惜,作为朋友,姬宴平也敬佩。
    正是这份惜才之心,令姬宴平犹疑至今时今日。当然,如果她再犹豫半月,此事大约就要见分晓了。
    与此同时,章氏等贼首已率兵围婺州,婺州刺史严阵以待。
    数日后,阿四才从宰相们的聊天中听见关于睦州女子称帝、以章氏为仆射谋反之事。从来只听见过歌功颂德的小皇子原地表演一个吃惊跳起,阿四瞠目结舌:“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听说过?”
    不怪乎阿四震惊。
    因生来的耳聪目明,阿四不必关心大小事,自有无数人的口舌响动会传入阿四耳中。可偏偏这事,百官尽数知晓,却一分也没落进阿四的耳朵里。
    孟予诧异:“原来四娘不晓得么?谋反的案子每隔上十来年就有一出,或大或小,迟早会平息的。”
    阿四在屋内来回踱步:“怪不得……竟是睦州的事。”
    这事算是给阿四敲响警钟,不能再靠着耳目聪明躲懒,必须得时时关注时事才行。
    没头没尾的话,孟予照样听得清明:“四娘是在为宋王小友陈校尉的事情担忧吧。事已至此,忧虑无用,我想宋王已经有决断了。陈校尉非庸人,会明白宋王的苦心的。”
    阿四停住脚,回头看神情淡然的孟尚书:“阿姊与远在北境的陈文佳说明此事了?”
    “宋王是至情至性之人,那位陈校尉更是如此,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以诚相待。几日里快马加鞭,消息也该送到北境了。”孟予笑道,“我听过几段两人的传闻,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并无把握。”
    阿四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我想大概是如此吧。”
    一地民兵是敌不过装备精良、且兵员、粮草充足的正式军队的,清理睦州的叛军只是时间问题。陈文佳既然已经向朝廷靠拢,大概就会明白朝廷的难处,再有良师益友在侧,应当很快就会明白的。
    后来阿四才知道,姬宴平非但差人快马加鞭给陈文佳递送消息,还说服卫国公给陈文佳放了一个月的长假,允许她回家处理家事。
    扬州、睦州、婺州三地长史与刺史先后派兵,叛军被攻破那一日,一支流箭率先取走了章氏性命,叛军士气溃败,斩首千人,投降近万人。陈文佳大义灭亲又行招安之举,婺州刺史谢璇为她请功,等到陈文佳回到北境之日,就是升官之时。
    数年前的灾荒,加上当地毫无作为的官府豪强,此地流民已至百姓半数,当日因今日果。此案送入大理寺后,刑部便对睦州地方官吏开展调查,可惜叛军入睦州县城已杀去不少官吏,侥幸存活的官吏推诿起来十分便利,不消多时就结案了。陈文佳受姬宴平之邀回到鼎都,亲自顶替了睦州贪污案的刽子手行刑,抒发心中怒气。
    为此,御史台察院派出监察御史巡按州县。
    阿四前两月当成假消息来看待的风言风语,一朝成真,睦州水深且浑,如今只剩小半盆水,倒是清明透彻了。
    陈文佳返回北境之日,阿四正与诸姊妹一道给晋王庆生。之前,阿四初来月经大日子晋王不在,晋王与姬祈收到消息立刻携礼赶回鼎都。恰逢晋王生辰,加之睦州大胜,因此在清晖阁摆上宴饮。
    齐王与晋王生辰刚好相差一日,齐王的生母清河郡主早逝,数十年不过生日了,却不吝啬为晋王庆祝。
    宴会上,姬赤华和姬宴平举杯互道“辛苦”。
    姬赤华说:“叔晏多日操心睦州事宜,实在辛苦。”
    姬宴平则回:“华仲姊才是辛苦,为礼部事忙得数日住在衙门值守,妹妹实在不敢当啊。”
    睦州叛军事宜轰动朝野,也掩盖了礼部的小事。礼部尚书陈宣称病的时日里,楚王姬赤华日日代母探视,不但送草药送财帛,还携带仪式随行,硬是逼得陈宣销假回归衙门理事。
    姬赤华拿出水磨的功夫与陈宣耗着,半软半硬地盯着陈宣将吴薇女孙改姓案落实下去。紧随其后的,就是轰轰烈烈地对旧日礼法的讨论,势必要改换礼法中的“男天”不可。
    阿四不明就里:“这是两位阿姊何时有的名号?”
    太子乐道:“这是二妹三妹的字啊,再过两年,阿四也会有的。”
    贵为亲王,寻常能相互称字的人是少之又少,阿四还是头一回清楚明白地听见两人的字:“长姊的字是什么?”
    “我字顺伯。”太子笑弯眼,“大约是不多用的缘故,陛下与阿姨为我们姊妹取字力图简明。”
    伯仲叔季——阿四已经能猜出自己的字的一半了!
    第180章
    姬宴平对妹妹的心理把控总是很精准, 立刻猜出阿四此刻的想法。姬宴平手指蘸取杯中茶水,于桌案上写一字“幼”给阿四看。
    “伯仲叔季幼,阿四若是不爱季字, 取幼字也通顺。”
    “是么?”阿四于古时的一些惯例上向来是不大明白的, 无论是季字还是幼字,于她而言并无差别。
    桌案上的水渍干得快, 眨眼之间阿四有了另一个主意:“依照排序, 齐王阿姨与晋王阿姨是阿娘的妹妹, 分别是仲与叔, 从前的人称呼父亲的兄弟为伯父、仲父、叔父、季父,我们何不改叫伯母、仲母、叔母、季母?”
    她们都是没有叔伯的人, 将来她们的孩子也不会有, 阿四自认为是个绝妙的主意。
    古时候, 妻之姊妹曰姨,而今称呼母之姊妹为姨,即便是引申, 也可以看出是站在父一方的角度。单论表面,伯母叔母,听着要比阿姨更亲近一筹。
    太子微微笑, 虽有欣然意,却并未开口。
    姬赤华无疑是姊妹中最善察人心的, 顺势接上幼妹的话头:“早年的尤二郎走得遗憾,但他说起过的怀山州习俗却有些趣味。她们那里凡是家中同辈的女人,晚辈一概称之为‘母’,无论生育与否, 而母亲们也会一起照顾孩子,无论是否亲生子, 也不会特地说明孩子的生母。时常有孩子自己也不知晓生母,受众母抚养。”
    姬宴平则靠着幼妹笑:“这倒是个……相当不错的办法,阿四接下来要不要多去礼部逛逛?”
    太子三十二岁无子,这个年纪,大周一些早婚的女子已经是做大母了。但有四十初生皇子、以姊妹之子为亲子的当今皇帝在位,百官明面上不敢多加议论,私下嘀咕是少不了的。
    但太子终究不是皇帝,盖棺定论之前,太子无子,与生育的姊妹相比较,就是一桩抵不过的缺漏。
    帝,这个字,本身包含着生殖的信仰。
    而姊妹中唯一有子嗣的姬赤华也不能直接提出将长庚过继给太子,这是极为危险且微妙的事,她不会做。皇帝健在,而且有阿四,太子也不会主动提出要过继后嗣。
    眼下正要大改礼法,以改称为切入点,由阿四提出,再引申“众母”的观念,足以缓和太子在这方面的难处。
    见识过姬赤华生产之后,阿四本也不打算生育,再者,以她从地府走后门的情况来看,能否留下后嗣也未可知。姬宴平的心思尚且不为人知,一不小心,四姊妹极可能只有长庚一个后嗣。
    这点上,既然姬赤华不介意,阿四更不会在意:“阿姊们近期劳碌,这事就交给我去做吧。”
    礼部衙署内的人一日赛一日的多,不但有本部门的官吏,还有受邀来参与修礼法的宰相们,加上近日常驻的楚王,以及时常来寻楚王议事的下属。
    礼部尚书陈宣伏案苦写,身边是宛如监工的姬赤华。每一份文稿都有数十人层层审查,学士们团团围坐,表情严肃,将手中书卷视为青史留名的契机。
    阿四进门时为衙署满满当当的人惊奇:“许久没见这等热闹的场景了。”不等人起身,率先开口免去礼节:“诸位不必为我费时,我是来向陈公请教的。”
    陈宣两颊略微凹陷,眼下青黑,执笔的手微微颤抖,好一副熬夜伤身的典范。他身后跟着的是容光焕发的宋侍郎,虽然两人的加班时常相差无几,但前头挂着的大饼却截然不同。
    一个是往死里工作只等着致仕,一个是前途似锦即将顶替上司,彼此间连个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陈宣不认为阿四会给他带来好消息,碍于礼数,面前扯出笑容:“四娘请说。”
    阿四侧着身子从一张张桌案之间挤进屋子最里面,毫不客气地按住老翁预备站起来的架势:“是我冒昧叨扰,陈公只管坐着便是,我只有一点小问题,说完就走。”
    陈宣上身刚挺直,就被阿四按回坐态,于是在繁忙之余,不得不抽出一点空档来思考:虽然皇子具是文武兼修,但如四皇子一般年幼、身量高、大力的,实在少见,难道是天生武将之才吗?
    阿四亲切地拍拍陈宣的肩膀:“我近日读《释名》,见一句:父之弟曰仲父,仲父之弟曰叔父,叔之弟曰季父。我家的事不必说,陈公也是知道的,我从未有过仲父。但我的母亲却是有不少妹妹。人都教我,唤齐王晋王为阿姨。可书上写的却是‘妻之姊妹曰姨’,这不是很荒谬么?听闻礼部诸位正在修礼,以我浅见,很该将这份谬误纠正,唤母之妹为仲母才对。”
    其她皇子尚且好说,只四皇子总有些石破惊天的话语,令人为难。
    当今皇帝尚且为公主的某一日,举着男弟的头颅跨过玄武门,成为当朝第二个坐上太子位的女人。从那时起,陈宣就预感到,来日的势不可挡。这不是单单一家一族的更变,而是太阳所照耀之处的,天下大势。
    可真当这一切席卷而来,陈宣心中涌起极为复杂的情绪。
    短暂的沉默间,传来女人略带沙哑的笑语:“四娘说得有理,阿兄以为如何?”
    阿四定睛看去原是左相陈姰,顿时粲然:“左相也觉得我说的对么,那肯定是没问题了。”昂首挺胸,目视陈宣。
    陈宣早知不会有好事,既然有心理准备,也就平静答应:“我会将此条目写明,随书上呈陛下。”
    阿四又与宋侍郎打了个招呼:“侍郎也在呀……”说着小声抱怨,“这么叫人真奇怪,我看如今站在尚书省的侍郎官位上,女人已经比男人多了,合该改一改,叫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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