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流传,寺庙裁撤,补缴四年税赋,无稽之谈而已。”
    院内有清亮的声音响起,“应是有人可以放出强令补缴四年税赋的消息,等寺庙裁撤之后再行削减,如此一来,怨气大减。”
    “虽有些阴诡,但细察人心,倒非寻常手段。”
    外间众人相互对视,有人皱眉,有人低头,也有人浅笑,最后是一位中年人阴着脸大声咳嗽。
    “咯吱。”
    年轻和尚推开门,诧异的行礼,“诸位是……”
    “贫僧玄奘,受托拜会贵寺主持。”玄奘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十步开外的少年郎身上。
    这是个俊美无双的翩翩少年,虽一袭布袍,但身材挺拔,鼻梁高挺,鬓角如飞,周围犹有积雪,寒意不减,但少年郎拱手之间彬彬有礼,笑容如春,温润如玉。
    “一时乱语,惊扰诸位,小子在此赔罪。”李善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你是何人?”一位青年笑着出列,“手段阴诡,手段阴诡,虽然说得不错,但已然得罪了人。”
    青年身后众人均神色诡异,那位中年人更是拉长了脸。
    “小子李善,数月前来长安投亲,不料被拒之门外。”李善脸上笑容不变,“一时气急悬梁自尽,长辈送小子来此,望以佛法化解嗔毒。”
    玄奘合十行礼,“何为嗔?”
    “谓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李善叹道:“贪嗔痴三毒残害身心,沉沦轮回,乃恶之本源。”
    玄奘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请见主持。”
    李善面不改色在前面引路,心里却在唾骂,来查验居然不提前通知……前世最讨厌的就是上级突击检查这种破事。
    越过前面的院落,玄奘、青年和黑着脸的中年人跟在李善身后补入小厅。
    青年不经意抬头看见墙上悬挂的一幅字,驻足念道:“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只看了一眼,玄奘收回视线,看向李善,“主持于屋内修行?”
    “是。”
    “还请引路。”
    再往前走了十多步,中年人诧异的看见墙上挂着的另一幅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青年皱眉细思,轻叹道:“克明兄,这两偈句大有禅意。”
    一边推门进去禀报,李善一边用眼角余光瞄了眼……呃,这把戏对玄奘完全没用啊,这厮连眼皮子都没动!
    外间两人倒是有所感悟,而玄奘径直入内,看见一个盘腿而坐的枯干老僧,行礼道:“贫僧玄奘,洛阳净土寺出家,未请教主持法号。”
    老僧点头示意,却转头看向了李善。
    “主持法号乌巢。”李善低声道:“禅师多年前落脚东山寺,那时起已修闭口禅,迄今已十年不语。”
    一直神色淡淡的玄奘呆了一下,人家修闭口禅,怎么论佛法?
    不论佛法,如何查验?
    如何知道这家寺庙应不应该被裁撤?
    身为佛教子弟,玄奘对圣人下令裁撤寺庙自然是心存不满,但挑选第一家就碰到这个硬茬……
    玄奘沉默片刻,“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往往示之禁语木牌,未闻十年不语之事。”
    “口乃心之门户。”李善轻声道:“此口一闭,万籁皆胜,此心一沉,万象可爱。”
    看玄奘陷入沉思,李善将准备好的两本册子递了过去,“此乃多年前禅师笔录,尚有传抄经书。”
    玄奘翻开看了几眼,突然脸色一变,“此《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为何与鸠摩罗什、达摩笈多译本不同?”
    李善悄无声息的舒了口气,果然有效果。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与鸠摩罗什译本大有区别……”
    “禅师,这些经书何处而来?”
    入屋前,玄奘不说冷若冰霜,但也冷淡示人,此刻却心急如焚,满脸潮红……哎,佛教徒啊。
    在玄奘狂热的视线中,乌巢禅师枯瘦的老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他轻轻抬手,伸出食指,虚虚一点。
    “禅师,此为何意?”
    玄奘一愣,再问的时候,乌巢禅师已经闭上了眼睛。
    “李公子,禅师的意思是?”
    李善眨眨眼,想了会儿摇了摇头,心想唐三藏是不是傻了,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买双鞋子也要付钱啊,什么都不给就想知道经书来历?
    当无措的玄奘走出房门的时候,外面两人都有些惊讶,面前这和尚虽然年轻,但却得十大德推荐,在佛界名望不算低,广有学识,才进去片刻却如此失态。
    “禅师,如何?”青年忍不住问了句。
    玄奘先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伸出食指点在空中,突然若有所思,“此乃是南……”
    “噢噢,适才在屋内,那是西!”李善赶紧敲死钉子,“西是指……”
    “是天竺!”玄奘神采飞扬,“必是天竺传来的真经!”
    嗯,是你自己猜的,和我们没关系。
    接下来,李善陪着玄奘一直走到山脚下,也没听见对方的任何暗示。
    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李善心想今天这一幕演出到底是成功了还是演砸了呢?
    玄奘肯定是贞观年间才启程西去的,如今才武德四年,按道理来说,应该对天竺传来的经书非常感兴趣才对……李善不禁猜测,难道那和尚已经有了西去求经之心?
    既然第一套方案没能解决,那么只能用备选方案了,李善招手叫来朱八,“准备好了?”
    “早就准备好,已经让人跟上去了,晚上就知道那和尚在哪儿落脚。”
    第九章 作死啊
    清晨时分,长安城内各坊开门放行,人心涌动,杂声不绝于耳,临近永阳坊、和平坊的居民侧耳听见隐隐传来的钟声。
    虽当今圣人尊道抑佛,但之前天下分崩数百年,佛教在社会各个阶层都拥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影响力。
    占据了半个永阳坊和大半个和平坊的大总持寺乃前隋文帝下令修建,是主持重建洛阳都城的将作大匠宇文凯的手笔,占地极广,内有高逾百米的恢弘佛塔,为一时名胜。
    到了唐初,大总持寺已成长安城第一等大寺,外地云游而来的僧人大都选此地挂单。
    幽幽佛钟声中,盘腿坐在蒲团上的玄奘缓缓睁开眼。
    自幼长于洛阳净土寺,十一岁剃度出家已能熟读《法华经》,十八岁听解《摄大乘论》,三日后即升座为其他法师讲解,人人为之惊叹,二十岁受具足戒后足迹遍布天下,寻访名师,随其兄再返长安之时,名望已隆。
    玄奘,早在他还没有开始那开天辟地壮举之前,已经是长安佛界的佼佼者,诸多高僧不吝公开宣称,此乃佛门千里驹。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有资格代十大德考核寺庙裁撤的,更何况因为前隋两任帝王均信佛,关中大小寺庙比比皆是,十大德多年过花甲,哪里有那般精力。
    有沙弥在外间禀报有人要见,玄奘眉头一皱,他自小醉心佛学,此次不得已接下查验寺庙之事,却没想到被牵扯进政治漩涡之中。
    “罢了罢了,不如西去,不如西去……”玄奘在心里喃喃念叨。
    从昨日到现在,这个念头一直在玄奘脑海中盘旋,这几年游历天下,再回长安,心中疑虑更盛,各地法典不一,所述有异。
    直到昨日,玄奘猛然醒悟,西去天竺,方能解惑。
    历史上的玄奘是在一位胡僧的鼓动后下定决心西行取经,但这些念头早已经深埋在他内心深处。
    沙弥补充了句,“是东山寺来人。”
    玄奘立即想到了昨日那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郎,“请进来。”
    不大的客房内,李善盯着低头顺目的玄奘,微笑道:“见禅师神色忧虑,眉宇不畅,小子今日特来为禅师解忧。”
    既然知道这条鱼儿想要什么,李善自然不会让它脱钩。
    “解忧?”玄奘头也不抬,叹道:“昨日回城,听闻唐军于河北大败,淮安王、李世绩仅以身免,薛万均、薛万彻兄弟被俘。”
    李善心里一惊,李世绩就是后来的英国公李绩,他记得《资治通鉴》有过这样的评价,李靖、李绩二人,古之韩、白、卫、霍岂能及也。
    能和李靖、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相提并论,却败的仅以身免,李善喉头动了动,刘黑闼居然这么猛!
    沉默了会儿,李善幽幽道:“如此一来,兵力愈发不足,裁撤寺庙势在必行,仅东山寺,一旦裁撤,立提府兵百人。”
    “而东山寺是查验的第一座寺庙,如若禅师轻轻放过,只怕圣人不悦,圣人本就喜道厌佛……”
    “小僧拟今日请辞。”
    “禅师真要西去?”
    如此迅捷的回答,虽是问句,但却带着确凿肯定的意味,玄奘终于抬起头,仔细的看着面前的少年郎,长叹道:“心思机巧至此,想来昨日已入施主彀中。”
    李善像是没听到似的,接着说:“从长安启程西去天竺,由天水、兰州,过瓜州越玉门关,西域更有高昌、阿耆尼诸国,过碎叶城,攀库什山,千里戈壁、茫茫草原,路途艰险……”
    事关西行,玄奘聚精会神的听着。
    “即使诸国许通行,不被突厥掳掠,也不遇马贼盗匪,三五年亦难抵达。”
    “更何况如今突厥时而南下,若你他日归来,圣人命你细述诸部落详情,以便军用,你肯吗?”
    “一旦西行,十之八九难抵天竺,更难生还。”
    玄奘的神情没有一丝动摇。
    “我有办法。”李善不打哑谜,直接了当的说:“昨日的确做局,但经书的确来自天竺,小子能让禅师安抵天竺,但请禅师放过东山寺。”
    看玄奘狐疑神色,李善轻笑道:“绝无虚言。”
    玄奘垂下头,暗暗咬牙,正要说话时,门外有小沙弥禀报,“开阳县男、杜学士来访。”
    玄奘刚迎到门口,外间已有问话传来。
    “昨日查验东山寺,禅师与其主持论佛,不知结果如何?”
    说话的是昨日同去的那位青年,看向迎出来的玄奘,他站在门口处,笑道:“不过昨日所见那两偈句倒是大有意味,想必那位主持亦精通佛法。”
    昨日在东山寺一直黑着脸的中年人立即反驳道:“早已查验,东山寺被山脚朱家沟村民所占,众僧无一通佛法,甚至主持亦无度牒!”
    两人争论不休,玄奘只默默听着,而里面的李善有点坐立不安……这两位昨日同行,但听这争辩,似乎对裁撤寺庙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放在武德年间这个特殊时期,这让李善有着不详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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