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清河县衙上,李善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魏征的判断。
    李善的的确确还是影响到了李道玄……虽然是以魏征从未想过的方式和方向。
    如果李道玄真的弃清河而去,本地守军有能耐平定民乱吗?
    不可能,经城守军都已然叛变……只能等着民乱越闹越大,李道玄率军平定,再捞一笔战功。
    但那个时候,清河崔氏或许不会元气大伤,但遍布贝州的崔氏族人呢?
    还有那无数的崔氏姻亲呢?
    更何况这场民乱是崔氏引发的,不说朝中会不会降罪,崔昊这个被送入东宫的棋子八成是废了……还要狠狠得罪太子洗马魏征。
    而李善今日出列,第一句话就刻意的将自己和李道玄紧紧的联系在一起……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是李善用欲谷设换回了李道玄。
    以李道玄为依仗,李善巧妙的将处置此事的主动权牢牢的握在了手中,当他无比嚣张的说出那句“某所言便是凭证”,虽然崔昊愤然,虽然族老呵斥……但并没有反驳,也没有派人去阻拦才百骑的苏定方。
    这就是明证。
    从某个角度来说,一直到肥胖如猪的崔昊走出庄门之前,魏征可以说是这次事件的大赢家。
    只需要处置崔帛,给方四郎足够多的补偿,丢出一两个县衙小吏做替死鬼,再加上李善对乱军有一定的约束能力,必能安抚民乱!
    当然了,所谓的处置崔帛……就算不是装模作样,也不过是罚些钱财、产业了事。
    但是!
    这样的结果,是李善不想接受,不能接受,也绝不肯接受的!
    看着清河令崔虔严词训斥崔帛的模样,李善心底就泛起一丝恶心。
    当崔虔领着崔帛走到李善面前,将条件一样一样的说出口的时候,李善神色淡淡,只是听着而已。
    退让庄子、两百余亩良田,再补偿一座庄子,两百亩良田,清河县内一处宅院。
    听起来很丰厚。
    李善突然间神游物外,前世多少人都说,医生最为冷漠无情……每天都接触病患,生死,如何能够温情?
    但实际上,医生是这个世界最为尊重生命的人,他们的每一次努力都是在从阎王爷手中抢回生命。
    每一次现场援救,每一次急诊科的人荒马乱,以及每一次特殊时刻,总是医生冲在第一线。
    李善突然想起自己参与的第一次现场援救,那是一次高速路上的八辆车的连环追尾车祸,现场一片狼藉,他亲眼目睹已经五十多岁的急诊科主任深一脚浅一脚的狂奔身影,亲眼目睹主任在发现伤者已死后眼角的泪光,但等主任抬起头之后,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漠。
    “怀仁,怀仁?”
    崔虔小心翼翼的探问打断了李善的思绪,他定睛看去,肥如猪的崔帛正一边擦汗,一边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显然,他也知道,虽然这儿有巡视山东的使者魏征,有族中名望极高的崔信,但却是面前这个少年郎在主持。
    魏征、崔信、马周、凌敬都踱步过来,前两者已经谈妥,而后两者是来看热闹的。
    李善突然展颜一笑,“夺人产业,掳掠他妻,这也罢了,略微补偿也说得过去,知错就改,亦为善事。”
    崔信微微颔首,而魏征却听出了一点不对的味道……马周、凌敬对视一眼,都嗤笑两声。
    “但杀其妻灭口,是能补偿的吗?”李善历喝一声,猛地转身,“方四郎被搜捕入狱,严刑拷打,其妻被勒死悬梁,只补偿些许财物,你们甘心吗?”
    “怀仁!”
    “李怀仁!”
    魏征在一瞬间的震惊后,猛地扑上来抓住李善的胳膊,“你想做甚?!”
    但魏征的声音渺不可闻,因为对面的十余名乱军头目已经鼓噪起来,十余个喉咙吼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十余张脸庞涨红欲滴血。
    李善神色冷淡,伸手在空中一摁,鼓噪声立即停止。
    “怀仁,李怀仁!”魏征用力攥着李善的肩头,“你疯了吗?!”
    虽然有着种种意外,但事件的结局却是完美的……片刻之前的魏征还在如此想。
    但片刻之后,魏征内心如同被滚油烫过一般,难道你真想把事情做绝?
    魏征还觉得李善在县衙堂前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逼得清河崔氏避让……你居然玩真的?!
    你知不知道,虽然是个蠢笨的胖子,但却是清河崔氏子弟!
    “没用了。”李善收回手,缓慢而坚决的将魏征的双手扒开,“适才得报,方四郎伤重不治。”
    齐老六上前两步,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魏征呆若木鸡的站在那,李善从他的身边缓缓走过,挽起齐老六,“其实,尔等甘心不甘心,无甚干系。”
    “但某知,方四郎不甘心。”
    “方四郎之妻不甘心。”
    李善轻轻的从齐老六的腰间解下那柄长刀,缓缓的抽刀出鞘,转身一脚将抖似筛糠的崔帛踢倒。
    周围人的神色复杂难言,崔虔几度想劝阻,却始终不敢开口。
    崔信左顾右盼,在场的……薛忠神色淡漠,凌敬、马周面无表情,而魏征还在失魂落魄的站在李善身侧。
    “怀仁……”
    李善看了眼苏定方,微微摇头,这件事只能我来做……让苏定方动手,和自己动手有什么区别?
    “玄成兄。”
    “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
    李善在心里默念,事实上,我和所有人都不同。
    双手持刀,奋力劈下,半个刀身斩入崔帛颇多肥肉的脖颈处,竟然被卡住了,苏定方上前两步,手摁着李善的手背一用力,惨呼连连的崔帛立即没了声息。
    李善松开刀柄,浑不顾流到脚边的紫黑血流,轻声而坚定的说。
    “杀人者。”
    “偿命!”
    第一百八十九章 离去
    喉咙被切开一半的血淋淋的尸首,还悬在脖颈处的长刀,蔓延开的紫黑血流,始终神色淡漠的少年郎,刀柄就在他的身侧微微打晃,偶尔撞在青色衣衫的下摆。
    这一切给了在场众人无与伦比的冲击力……崔虔直到那长刀劈下的一刻,还在怀疑李善是不是故作姿态。
    怀疑李善是不是故作姿态的不仅仅是崔虔,还包括了崔信、凌敬、马周、薛忠,甚至包括了齐老六。
    毕竟这是清河崔氏子弟。
    但这些人中,不包括魏征。
    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魏征是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不是埋头书牍的书生,不是只会阴谋诡计的谋士,更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世家子弟。
    面对李善坦然的眼神,魏征的内心有着愤怒,有着惊惶,更有着羞愧,他垂下头,一言不发。
    是啊,杀人者,偿命。
    这是世间最朴素,最被认同……但始终不能得以被实施的真理。
    我做不到,但你做到了。
    魏征默然的看着已经渗入土地的血,心想李善此举对于本人来说……日后必然坎坷,至少太子登基后必然责难。
    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好事,黑锅李善背了,我只需怀柔,就能轻松平乱。
    夕阳已然落下,周围亲卫点起了火把,乱兵均已弃械,在昏暗的火光照射下,拜倒在地。
    凌敬远远眺望那个单身抚慰乱兵的少年郎,心里惋惜不已……如果早生二十载,不,只早生十载,天下未可定也。
    十二月初四,黄昏,在山东名声鹊起的少年英杰李善,于清河县亲手斩杀夺人产业,掳杀人妻的清河小房子弟崔帛。
    当夜,清河崔氏族内大震,聚集在清河县的名士无不失色。
    十二月初五,快马传讯,崔帛授首,巡视山东使者魏征许诺皆不问罪,漳南县、经城县民乱兵变立平。
    各地崔氏族人包括清河房氏、武城张氏均放还田地……就怕招惹祸星拎刀上门。
    十二月初六,消息大散,冀州、赵州、邢州、洛州乱相平息,赵郡李氏、博陵崔氏亦默然无语,山东局势为之一变。
    而就在当日清晨,手染清河崔氏子弟鲜血的李善悄然登船离去。
    无论是李善还是凌敬,都名声在外,前者助唐军大败刘黑闼收复山东,后者更是老牌的名士,但今日来送行的……呃,一个都没有。
    李善不得不向凌敬投去歉意的眼神……好些窦建德旧部来清河,就是为了送别凌敬。
    甚至昨日去县衙之前,他们还在为凌敬送别……但今日,全都消失了。
    李善再一次感受到,世家门阀在地方上的庞大影响力。
    但让李善惊诧的是,这次凌敬温和的劝道:“此去长安,再难重返故土,不来便不来吧。”
    “斩杀崔帛,虽然引人瞩目,但你占得住理,处置并无差错,当昂首挺胸,无需低头。”
    啧啧,您老的人设全都丢了好不好!
    察觉到李善古怪的眼神,凌敬两眼一翻,“若不是天下已定,斩杀崔氏子弟,收拢乱兵……此去长安,秦王亦要斩你以谢清河崔氏!”
    嗯嗯,就是这个味道……李善笑着点点头,迎风站在甲板上,带着寒意的冬风迎面刮来,将他的衣衫刮的呼呼作响。
    河畔,一座偌大的宅院,几棵枯败的柳树边,一栋二层小楼,窗户大开,露出一张稚嫩而精致的小脸,如墨点一半的黑漆漆眼珠,目不转睛的盯着河上的船只。
    李善凝神看去,河风呼呼作响,吹得窗户乱飘,那女子探出身子,双手摁住窗户,视线却随着船只缓缓移动。
    李善有些讶然,这是个小女孩,约莫十岁左右,距离并不算远,看得出来是个标致的美女坯子,眼神复杂难言,似喜似嗔。
    “回船舱吧。”身旁的凌敬突然道:“寒风凌冽,有如刮骨。”
    李善随口应了声,却见突然有人探身,抢在那女孩身前,将窗户猛地扣上。
    凌敬偷眼打量着若有所失的李善,心里叹了口气,他是山东本地人,早年就以才学闻名,与崔信来往颇多……这座宅院就是崔信的住所,他也来过几次,按照方位,河边小楼应是后院。
    那位小娘子到底何人,还用得着猜吗?
    当李善名扬山东,崔信颇为关注的时候,凌敬就在想,自己受李善大恩,若能牵线搭桥,使李善与崔氏联姻,或许能偿还恩情。
    但转眼间,李善力斩崔帛,和清河崔氏之间……这等于是揪着清河崔的衣领子,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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