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龙虔立即反应过来了,他久居长安,知道这位郡王与张文瓘是至交,不禁有些畏缩……敌军扑城,自己可是毫不犹豫的转身就逃的,将张文禧、张文瓘以及常达都甩掉了。
    现在华亭已然失落,估摸着那三位早就战死了……如果知道实情,这位邯郸王会对自己如何?
    裴龙虔听东宫谋士多次谈及李怀仁,特别是去年北上代州,亲眼目睹李善数次祭奠阵亡将士的魏征,评价李善……此人怀仁庶民,待友有义,是个重情义的人,但对敌手段堪称狠辣无情。
    天下名将李药师被逼得那么惨,几乎声名尽丧,若不是因为侄儿李楷与李善是至交,很难说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这本身就同时证明了李善的仁义,以及对敌人的手段。
    张文瓘与李善是至交,如果知道是自己……裴龙虔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恨自己当时怎么就忘了将张文瓘给带上。
    裴龙虔没吭声,裴宣机有些奇怪,高声答道:“适才在北城门左右……”
    话还没说完,李善已经调转马头,扫了眼身边只有四五十个士卒的裴家兄弟,随口道:“孤尚要北行,你们要么跟着,要么立即去南城门。”
    丢下这句话,李善打马就走,身前身后的亲卫席卷而去,马蹄声响,厮杀再起,直冲向大道尽头的南城门处。
    李善在左右护佑下掏出望远镜,一旦发现哪儿有战事就仔细看去,同时心里觉得好生糟心,如果没能抢出张文禧、张文瓘这对兄弟,倒是将裴龙虔、裴宣机救回来……那也太操蛋了!
    到时候裴世钜会不会想着相逢一笑泯恩仇?
    但即使会,李善也不能原谅自己……或许会更希望斩草除根,让这些家伙下去陪着张文瓘。
    被丢下的裴龙虔和裴宣机对视了一眼,后者迟疑道:“九郎,还是跟着邯郸王吧?”
    “绝不可行!”裴龙虔斩钉截铁道:“三伯年近八旬,唯有四哥一子,若有不测,这让小弟如何回京去面见三伯?!”
    “那……”
    “走,立即去南城门!”裴龙虔召集身边士卒,拉着裴宣机向南奔去,“只要出了城,必能生还长安!”
    看裴宣机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没反对,裴龙虔这才松了口气……跟着邯郸王,倒是如果知道了自己弃众人而逃,遭受什么白眼倒也罢了,万一张文瓘已经死了,邯郸王只要一句话就能弄死自己啊!
    第七百八十五章 选择(下)
    裴龙虔选择逃向南城门,从逻辑上来看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他觉得张文禧、张文瓘那伙人应该都已经战死了。
    大股梁军已经入城,守御北城门的常达、张文禧自然已经败北,但也没沿着这条南北相通的大道逃窜,自然是没能逃掉……估摸着九死一生。
    的确如此,当李善率亲卫赶到的时候,战事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张文禧、张文禧早早就被生擒,身上明光铠已经破损的常达带着四五个亲卫正在拼死抵抗……眼看着就要被乱刀分尸。
    就在这时候,一声厉喝响起,王君昊脱手掷出手中长槊,虽然没能准确将哪个敌兵穿透,但也引得那七八个敌兵一滞而转头看来。
    周边的数百梁兵都有些诧异,唐军已然大败,这数百唐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王君昊抢过身边同僚的一支马槊,催马赶上,前面的侯洪涛一马当先,硬生生撞入阵中,仗着身穿明光铠挨了几下,手中马槊将两个梁兵串在一起,随手抛开,拔出长刀肆意砍杀。
    身后众多亲卫齐齐呐喊,沿着缝隙闯入阵中,若论骑兵冲阵,无论是当年王世充、窦建德还是后来的苑君璋、突厥都难以与唐骑相抗衡,更别说梁军了。
    更何况因为李善能惹祸的名声远播,凌敬、苏定方、平阳公主夫妇甚至是李渊都默许了李善将这支亲卫武装到牙齿上,最贴身的三百亲卫中,有一百多亲卫都身穿明光铠、细鳞甲、锁子甲等铁铠,剩下的百余亲卫也都有精良的皮甲、棉甲护佑,至于马槊、唐弩等更都是样样具备。
    这样的冲击力,让正在享受战后美食,刚刚被聚集而来的数百梁军几乎没有任何的抵抗力。
    一声巨响后,十几匹战马倒地的同时,梁军前阵已经没完全粉碎,逃得一命的常达喘着粗气,靠在城墙边,盯着神色冷漠的邯郸王李怀仁。
    “怀仁兄!”
    隐隐听见呼喊声,李善猛地扭头看去,带着留在身边的十几个亲卫向北侧驰去,看见了被捆住手脚丢下地上的张文禧、张文瓘兄弟。
    还好,还好,没有被杀。
    李善大大松了口气,亲卫跳下马为二人松绑,从被打落下马被生擒至今一直默然的张文瓘此刻已然潸然泪下。
    好友已经不是当年初见时候无名无望的小人物了,已经是贵为郡王,扬名天下的名将,这一次好友也不是被逼无奈只能选择夜袭破敌,而是为了情谊不惜犯险来援。
    “哭什么!”李善刻意笑骂了句,“没受伤吧?”
    简单的看了几眼,李善让亲卫牵了两匹马来,这时候常达已经过来了,这位与李善不合的陇州总管什么都没说,只深深行了一礼。
    李善也懒得训责了,这位实在是个废材……更何况这不是扯嘴皮子的时候,现在要以最快的速度跑路。
    这儿距离北城门不算太远,刚刚聚集起来的数百梁兵已经被击溃,但李善很清楚,显然这无法扭转大势,更何况也就在这条大道上,骑兵的冲击力也能展现出来,一旦停滞下来或者被逼离大道,骑兵的优势无法展现,自己很可能会难逃生天。
    这时候,重新聚集起来的梁兵已经慢慢逼上来了,李善在几个亲卫的扶持下站在战马上用望远镜眺望,梁军的主力已经遍布大道南北两侧,显然是将困死自己,大部分的兵力布置在南侧,这是要断自己的后路啊。
    “殿下……”常达忍不住低声问:“可有援兵北上?”
    李善在心里反复盘算,随口道:“没有,长史杨则,司马蔺兴粲驻守汧源,唯孤率亲卫北上。”
    张文瓘看了眼常达,有必要问这种话吗?
    这次屠刀悬颈,张文瓘对常达是恨之入骨,这家伙蠢也就算了,还心胸如此狭窄……杨则、蔺兴粲两人都曾经驻守灵州,都曾经击败过来犯的梁师都,而常达非要带上梁师都的手下败将张世隆,而将另两位佐官留下。
    这时候指望他们率兵来援?
    在战事不明的情况下,杨则、蔺兴粲怎么可能率兵来援,难道不怕整个陇州都丢掉吗?
    “殿下……”张文禧是这时候才知晓只有李善自己北上……显然这是弟弟张文瓘去求来的,但如今眼看着要陷入绝境了。
    此时此刻,北城门外数里处的小丘上,一位身材魁梧的大将正得意洋洋的点评这场战事,以精锐混入唐军溃卒中,乘机偷门,以待主力来援。
    虽然冒险,但成本低,收益很高,这位大将笑吟吟的说:“倒是没料到陇州总管常达此人如此不堪!”
    此人乃梁师都帐下大将贺遂,早年为乡间无赖泼皮,很早就跟着梁师都了,数度被当时的延州总管段德操杀的丢盔弃甲,不过这次算是一雪前耻。
    在基本上拿下灵州、原州、会州后,贺遂奉命南下试探性的攻打陇州,其实也是为了牵制陇州兵力,隐隐配合梁洛仁的千里奔袭。
    但贺遂却不甘心只是试探,决心拿下华亭县,数度设计,先败张世隆,后偷袭得手。
    身边的一位中年胡人奉承道:“此番大捷,可汗必有封赏。”
    梁师都早在前隋大业末年就已经起兵,甚至在李渊之前就已经建国,国号为梁,年号永隆,不过因为依附突厥,当时的始毕可汗送以狼头大旗,并赠以“大度毗伽可汗”,所以胡人还是以可汗相称。
    “足下亦有功,若非有援,即使得手,也难毕全功。”
    贺遂倒是会做人,蛋糕不是一个人吃的,更何况此次他先伏击张世隆后,见华亭坚守,也是真的准备退兵了,没想到回程中遇见了率两千骑正在劫掠的稽胡头领刘女匿成,这才决定再试一次。
    看着似乎已经伏在脚下的华亭县城,贺遂踌躇满志,手持马鞭指向南方,“唐军大败,北城门一失,必然由南城门逃窜。”
    没有听见刘女匿成再一次的奉承,贺遂皱眉转头看了眼,却看见刘女匿成的手指向西北侧,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顺着手指看去,贺遂也不禁愣住了,北城门处猛然爆发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一彪唐骑闯出城门,为首大将跃马挥槊,势不可挡。
    第七百八十六章 怎么可能?!
    短暂的沉默中,刘女匿成小心的偷瞄了眼,刚才还信心满满摆出名将架势的贺遂此刻脸色铁青一片。
    贺遂如今麾下近五千骑,以两千余骑攻入华亭县城,再以两千骑兵绕行向南,并不堵塞男城门,而是顺着逃兵一路追杀,如果能斩尽杀绝,席卷陇州那是最好不过了。
    即使不能席卷陇州,沿途追杀,唐军这样的大败也会导致士气低迷,梁军只要拿下华亭县这颗钉子。
    顺势追杀,只要取下华亭县这颗钉子,陇州就无险可守了,即使不能够席卷陇州,但只要卡主华亭,之后的局势就会非常有利。
    贺遂觉得自己的计划近乎完美,但没想到城内的唐军居然从最不可能的地方杀出了一条血路……这也太打脸了点。
    细细看去,贺遂立即判断出,这股唐骑应该不是华亭守军,一方面是因为之前几日数战,唐军的骑兵都已经被张世隆葬送在华亭县北三十里外了,另一方面这股唐军实在太过凶悍。
    就这么点时间,唐军为首的几员大将或挺槊直击,或弯弓搭箭,只一波冲阵,北城门外的几百梁军已经被杀的四散奔逃,这样的战斗力让刘女匿成不禁咋舌。
    “应该是陇州的援兵。”贺遂低低道:“有可能是杨则,也有可能是蔺兴粲。”
    这是个简单的判断,杨则、蔺兴粲两人都是梁军的老对手了,贺遂本人也在他们手中吃过不止一次亏。
    但下一刻,贺遂突然摇头,“不对,不对。”
    这股唐军虽然凶悍,冲阵犀利,但也就一两百骑,杨则、蔺兴粲若是来援,应该不止这点兵力。
    眼见百多唐军在击溃外围梁军后,向西侧遁逃而去,贺遂稍微放松了一点,在心里盘算了下,吩咐道:“某亲自追击,你领兵南下继续追击。”
    顶多也就两百唐骑,再如何善战,也难以翻盘,不过贺遂也没有托大,点了近千梁军骑兵。
    劲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李善擦了残适才厮杀时候溅射到脸上的血滴,笑着说:“稚圭,去岁在代州,你不是提及,他日愿随为兄征战吗?”
    “怎么?”
    “刚才腿都软了吧?”
    周围响起了一片哄笑声,李善有些得意,没想到自己在这方面也有嘲笑他人的时候呢。
    之前险些摔落张文瓘哼了声,送给好友一个白眼,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杀戮了,但如此铁骑冲阵,闷雷一般的马蹄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声,还是让这位才十七岁的少年郎有些胆战心惊。
    一旁的张文禧同情的看了眼小弟,虽还在逃命中,但仍然勉强向李善行礼,“久闻殿下长于军略,果然了得。”
    李善眨眨眼,这位是个儒雅君子,应该不是嘲讽我吧?
    稍微落后两个身位的常达眼神复杂的看着李善的背影,在如此混乱的战场上,迅速而精准的判断局势,反其道而行之,舍弃南城门,从被攻破的北城门杀出血路,这位邯郸王的确不凡。
    这时候,后面响起亲卫的呼喊声,一骑加速驰来,“郎君,梁军追来了。”
    李善回头看了几眼,黑压压的骑兵正在高速追来,不禁眉头大皱,不过就两百骑,那些梁军不急着去抢劫财物,来追自己作甚?
    就算梁军将领有些韬略,也应该尽量聚拢兵力南下席卷陇州,要知道陇州四县,除了华亭县之外,汧源县居中,而汧阳、吴山两县都临近岐州,也就是说华亭一失,至少半个陇州都会失陷。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来追击的肯定是精锐,而且应该是梁军将领带队,一般的梁军不会来追的。
    还有一点也是肯定的,唐骑装备精良,冲阵犀利,但同时对速度有着不小的影响,跑是肯定跑不过对方的。
    不过李善并不慌张,转身问道:“还没有斥候来报吗?”
    王君昊略有些急躁,不时担忧的回望几眼,摇头道:“刚出城门,斥候就往西散开,至今尚未回报。”
    常达、张文瓘等人不明所以,一旁的朱八笑着说:“郎君虽有些……但也谋定而动。”
    其他几人还有些懵懂,但张文瓘连连点头称是,自己这位好友虽然是灾星,但习惯留一道后手……当年从冀州南下逃亡,虽然屡屡被突厥追击,但手中却是有欲谷设这个人质的。
    王君昊虽然焦急,但却没有下令加速,而是保持一定的速度向西南方向驰去,后面的梁军越追越近了。
    已经不远了,贺遂眯眼细看,越看越觉得奇怪,自己和唐军打了七八年交道了,仅仅是数万规模的大战也基本上每年都要经历一次,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唐骑。
    都说唐骑犀利,主要就是因为铠甲,贺遂视线之内,正在逃窜的那些唐骑比之前那些年所见的更加犀利,就连坐骑也都披着一层软甲。
    而且战马也颇为雄壮,这样的战马就算梁军中也不算多见,贺遂觉得自己胯下这匹坐骑都未必能与对方随便一匹坐骑强。
    简而言之,这两百骑到底是什么来路?
    贺遂心头一跳,坐骑皮甲且雄壮,士卒精锐,将校勇猛……不会是玄甲军吧?
    记得之前在灵州听陛下提及,秦王李世民也在仁寿宫呢!
    有可能,很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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