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顾集镇一战,臣曾在阵前挑拨离间,言请陛下册封薛延陀首领为可汗,时颉利可汗大怒非常,可见薛延陀早有不臣阿史那之心。”
    “后臣方知晓,薛延陀首领夷男的祖父乙失钵曾叛突厥,自立铁勒汗国,后不敌突厥被杀。”
    李渊眉头皱的紧紧的,“颉利可汗被杀之后,都布可汗拉拢铁勒九部,但去岁其与突利可汗联兵南下攻入泾州,薛延陀部落并未有异动。”
    “但都布可汗、突利可汗大败,损兵数以万计,元气大伤。”李善加重了语气,“当日臣曾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大唐与突厥必有国战,但这个道理,薛延陀首领夷男也肯定是懂的。”
    李渊沉默下来了,李世民倒是轻松,心想怀仁这个思路有点无中生有,空穴来风……但不管怎么说,和自己扯不上钩。
    之前李世民对陇右道颇多担忧,也是因为薛延陀,但不同的是,李渊曾经私下秘密遣派使者去薛延陀部落面见夷男,希望能达成盟约,但到现在也没得到什么正面的回复,所以李世民有着不好的预感。
    李善很是无奈,历史上这个时候,玄武门之变已经发生了,李世民很可能已经登基了,突厥兵强马壮,能饮马渭河,逼得李世民一辈子只弯了那一次的腰,但那时候薛延陀已经开始准备了,应该很快就脱离突厥汗国自立了。
    但这一世却不同,就是因为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导致突厥元气大伤,这可能导致薛延陀更早的自立,野心更加难以抑制,但同时也让薛延陀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风雨飘摇之像
    与原时空不同,这一世的大唐提前了几年展示了无比锋锐的兵锋,吐谷浑、突厥以及在雁门关、顾集镇撞得头破血流的大小部落,都清晰的看见,一个强大的中原帝国正在崛起,而且是极为迅速的姿态崛起。
    几百年来,强大的柔然、突厥将中原压得喘不过气来,草原上虽然也有分裂、内斗,但总体而言,他们对中原有着高高在上的俯视态度。
    即使中原曾经出现过一个隋文帝杨坚,但很快始毕可汗就在雁门困住他的儿子,告诉哭的眼睛都肿了的杨广……突厥是如何的强大。
    但夷男与都布可汗、突利可汗一样都是通晓汉学,读过史书的。
    他们都知道,在中原历史上,当汉人国家不再分裂,塞外部落将面临危机。
    类似的例子有两个,而且只有两个,一个是前汉,一个是后汉,除去寿命短暂的秦隋两朝之外,一统的国度中,两汉都一度遭受了匈奴的羞辱,但在短暂的忍耐之后,汉人的大军征服了草原,兵锋远达漠北。
    普通的胡人不记得,但夷男、都布可汗、突利可汗都记得那些在汉人史册中永远留下印记的名字。
    七出塞使“漠南无王庭”的卫青,封狼居胥使匈奴悲歌的霍去病。
    远征异域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陈汤,深入虎穴夜杀使者抵定西域的班超,勒石燕然将匈奴人赶去欧洲的窦宪……
    所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以是大唐说的,可以是突厥说的,也可以是薛延陀说的。
    特别是在突厥元气大伤的前提下,薛延陀又怎么可能不恐惧于强大的唐军呢?
    更何况,张仲坚曾经遣派斥候北上打探情报,在一个小部落中,斥候很是无语的听到了这么一个称呼,“唐之霍去病”。
    类似的形容在长安也有,但因为霍去病的早逝以及李渊对李善的信重,如今已经没什么人提起的,倒是草原上开始流传,开始流传几百年前曾经让匈奴悲歌的冠军侯。
    毕竟两个太像了,除了外人不知道的身世,以及所有人都看得见的战功、年轻之外,两个人都杀戮极重,李善对垒京关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霍去病纵横漠北是不带后勤的,基本上是抢光杀光烧光的三光政策。
    夷男很清楚一点,在大唐皇帝的心目中,薛延陀与突厥,是没有本质区别的,都是草原胡人部落。
    如果不能打断大唐的崛起之态,或者不能给大唐沉重的打击,导致突厥的覆灭,那下一个只能是薛延陀。
    以夷男为代表的铁勒人所想的绝不仅仅是突厥的覆灭,他们想的是如突厥取代柔然一样,成为草原新一代的霸主。
    李善提出的这个观点让李渊陷入了深思,他开始正视薛延陀与突厥联手的可能性,对此,李世民是有所估量的,他心想如果怀仁的思路正确的话,那么这次很可能是隋唐两朝经历的最大规模的一次胡人入侵了。
    李唐建国至今近十载,虽然突厥人的马蹄遍及河北、河东、关内、陇右,也曾有颉利可汗两度率十余万骑兵攻略河东,但显然不能与这一次相提并论。
    一方面是范围广,不说河北,至少现在河东已经开战,而突利可汗都已经动手了,那都布可汗不可能坐视。
    另一方面是兵力规模,几年内连续两次大败让突厥元气大伤,阿史那一族如果要维系自身在草原上的地位,维系对其他部落的威望控制,此次必然倾巢而出。
    李世民在心里盘算,自己当年十五岁初登战场,正是前隋炀帝杨广被困雁门,那一次始毕可汗发兵近三十万,这一次如果薛延陀参战的话,兵力有可能超过二十万之巨。
    临湖殿内,气氛有些许压抑。
    原本李渊对这场战事并不算太担忧,因为这些年连续击败吐谷浑、突厥,这让他有了足够的信心,现在听了李善的分析,以及李世民隐晦的赞同,登时麻了。
    以为这是开创盛世的起点……李渊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虽然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次子能做的比自己更好。
    但没想到突然发现风雨飘摇,社稷都有倾覆之危……自从洛阳虎牢之战后,虽然先后有山东河北战事、江淮之战、泾州原州之战,但局势从来没有如此危险过。
    李善是不是夸大其词了,但看看对方脸上的神情,再看看次子李世民的脸色,李渊只能用力揉着眉心,虽然窦轨、赵郡王李孝恭也进了凌烟阁,但天下公认的三大名帅中的两个有着共同的观点……
    听上去有些无中生有,但李善能够确认这件事十之七八,因为侯晨的商队远至五原郡以及凉州之北,曾经有人看见过突厥的使者出现在薛延陀部落,考虑到都布可汗本就与铁勒诸部保持良好的关系,甚至在弑杀颉利可汗之后就是依仗铁勒与突利可汗对抗,双方联兵的可能性非常大。
    而且张仲坚遣派回来的亲卫也提到了这一点,凉州多有异动,那儿本就是胡汉混居之所,多有铁勒诸部。
    一直没有机会将这些担忧说出来,直到今天,李善打量着李渊的神色,心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严重了点?
    不过李世民那厮倒是平静的很……也是,历史上颉利可汗都饮马渭河了,这货还能率数人面见,其他的不说,胆气堪称古往今来的第一。
    李渊迟疑了会儿,侧头看向了李世民,“当年幽州军击胡多有胜绩……”
    所谓的幽州军,就是现在驻扎在陇右河州的天节军,燕郡王罗艺的嫡系。
    李世民瞄了眼李善,“父亲,淮安王叔只怕难以节制天节军。”
    李善与李世民早就商议过了,如果东宫或者说裴世矩有异动,天节军肯定是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在目前的局势下,除非罗艺收手,否则李神通肯定指挥不动天节军。
    更何况李神通……这位也算是李唐宗室中的沙场老将了,但基本上就没打赢过,先后败给了宇文化及、窦建德、刘黑闼,如今是陇右道行军总管,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看李渊整张脸都皱的不能看了,李善也不得不在心里为其鞠一把泪,代州、灵州、陇右、河北各个地方好像都不太安宁,就算是延州道……杨则、胡演、段德操等自己的旧部对李靖也心存忌惮,毕竟大家都知道这位代国公当年干过什么。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各地
    九月初七,黄昏。
    “还是没有?”
    被搀扶着下了马车的凌敬显得有些疲惫,听到李善的询问后只微微摇头,在封伦死后,凌敬在晋升吏部郎中之外,再次被李世民指定为天策府内部事务的主理者。
    天策府不同于秦王府,它并不仅仅是秦王一脉嫡系的集合体,而事实上是一个小朝廷,管辖的也不仅仅是内部事务,还包括了陕东道、益州道,这两个区域其实一直是受朝廷和天策府双重管辖的。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秦王一脉掌控的府州的部分事务……当然了,主要是人事上的事务。
    原本还有人帮忙,但房玄龄、杜如晦、薛元敬等天策府属官陆续入朝,而且都担任着不低的职务,考虑到凌敬的资历,他日李世民上位后,老人总是要先考虑的,所以才指定凌敬打理天策府……反正等李世民登基后,天策府以及陕东道大行台都是要撤销的。
    前段时日听到这个消息,李善笑得直打跌,因为当时在场的还有长孙无忌……原本他以为是自己的。
    凌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进了李宅,径直进了书房,一进门就看见墙壁上的巨大地图上的涂涂改改,笑着说:“其实若是突厥来袭,都用不着老夫叙说,陛下肯定要召你觐见。”
    这倒是真的,毕竟李善是对阵突厥的当朝第一人。
    “已经九月初七了,都布可汗、薛延陀还是没有异动。”李善有些费解,“突利可汗可没那么好糊弄……”
    “按时日推算,程名振、李道玄都已经达。”凌敬叹道:“蔚州应该不会出问题,雁门关很难被攻破,河北只要不大溃,或者幽州军叛变,那就无虞,主要还是关内道。”
    李善点头赞同,视线在地图上来回扫动,低声道:“陛下已经遣派使者去薛延陀了。”
    “嗯。”凌敬也听李世民提过,“或许都布可汗至今尚未发兵,可能就是为此。”
    “薛延陀即使出兵,也绝不会做突厥人手中的刀。”李善冷笑道:“如今可不是处罗可汗、颉利可汗在位期间。”
    颉利可汗在最后那次大败之前,对草原部落的控制力一直很强,而都布可汗上位后,前有苍头河大败,后有泾州大败,虽然与铁勒诸部关系不错,但对薛延陀的影响力大为下降。
    “夏州有张三郎,后有原州张武安为援。”李善的视线在地图上移动,“夏州张公瑾在长城之外,但代国公李药师堪称名将,而且突厥不太可能越过榆林来袭。”
    “嗯,梁国覆灭之后,朝中决议暂不设榆林郡,所以将榆林的人口都内迁到延州、绥州、银州,突厥主力不可能走榆林。”凌敬看向陇右道,“听殿下提及,今日两仪殿内,江国公陈叔达提议以霍国公代淮安王坐镇陇右。”
    “三姐夫的确合适,当年在陇右出兵败吐谷浑。”李善微微摇头,“只怕陛下不许。”
    “嗯。”凌敬点头,“淮安王虽庸碌,但陇右空虚,非其之罪。”
    去年梁师都两度肆虐灵州一带,其中第二次梁军大败任瑰,当时任瑰麾下的唐军中相当一部分是就近从陇右道抽调而来的,甚至淮安王李神通、燕郡王罗艺都在军中。
    但任瑰大败后,李神通窜回了陇右道,罗艺向南逃窜至陇州,率领关内道兵力的钱九陇、胡演且战且退至泾州,才有了李善泾州一战的辉煌战绩。
    所以,陇右道的唐军损失相当严重,其中还有一部分转入了关内道的灵州军甚至转入了延州军,导致陇右道兵力不足。
    这和淮安王李神通自身的能力没有多少关系。
    “只要秦州不破……但河州就在秦州南侧。”李善揉了揉眉心,“罗艺这厮当年非要鞭挞程咬金、侯君集、张公瑾,不然此时归降,秦王殿下未必不能容。”
    凌敬也是无语,就目前的局势而言,就算罗艺肯投入秦王麾下,就算李世民有这个心胸,但那么多天策府大将肯吗?
    李世民不可能因为罗艺与麾下那么多重将起隙,而且他也要考虑李善的想法……谁都知道魏嗣王李怀仁与人为善,真正与其结仇的人真的不多。
    代国公李靖都不算,李善也承认,此生不同席,道左相逢视而不见……但这是公仇而不是私恨。
    裴世矩也不算,两人在第一次正式相见的时候都相互承认,两人对对方都有着欣赏,两人之间的仇怨很大程度不是因为自己。
    至于早年的王仁佑,现在非常非常的乖巧,还有如段志玄,要不是身为秦王心腹,都要被视为魏嗣王一脉了。
    真正有仇的只有云阳罗氏,燕郡王罗艺,其弟罗寿,其子罗阳。
    考虑到李善的名望、战功、人脉和地位,李世民肯定不会接受罗艺的来投……当然了,罗艺也不会来投,他也信不过李世民,更信不过现在脸上还隐隐能见鞭痕的程咬金、侯君集。
    “陇右道那边……”凌敬犹豫了下,低声道:“秦王殿下与陛下合议,让陇州、泾州、宁州、岐州召集府兵备战。”
    李善嘴角抽了抽,这个思路等于是说在这次胡人南侵的整体战略上,李渊、李世民暂时性的放弃了陇右道。
    陇州、岐州、原州都是与陇右道接壤的,但如果突厥或许薛延陀从凉州南下,击穿陇右道,攻入秦州,因为地势的因素,只可能从侧击陇州,然后再继续向东攻入地势平坦的泾州,威胁京兆……肯定不会走有山脉遮挡的原州、岐州。
    十年前,西秦薛家根基在陇右,大军就是攻略陇州,生擒当时的陇州总管常达,然后攻入泾州,唐军一度大败,最终是李世民在浅水原力挽狂澜。
    五年前,颉利可汗率主力寇河东,数千偏师先是劫掠灵州、会州,然后从凉州南下,杀入秦州,侧击陇州,攻破大震关。
    说白了,因为兵力不足,而且关内道西北侧有原州,唐军能依仗原州七关坚守,突厥很难破原州,所以李渊将原州身后数州的兵力汇集到陇州附近,作为突厥、薛延陀可能从陇右道攻击关内道的后手。
    李善与凌敬对视了几眼,两人心里都有数,李世民这么考虑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
    罗艺。
    一旦长安有异动,陇州总管是秦王嫡系大将李孟尝,岐州总管常达、泾州刺史钱九陇都是李渊的嫡系。
    而宁州刺史韦云起在仁智宫事变后也算是李渊的嫡系,在立场上隐隐靠向秦王,也靠向李善……前几日朱氏寿诞,韦云起的妻子出身弘农杨氏虽然没有来贺,但请其堂妹应国公夫人杨氏带了礼单过来。
    只要李孟尝能守得住,罗艺的天节军就没办法南下去京兆府,总不能南下绕道汉中再走金牛道北上京兆吧?
    “至于灵州道……”凌敬的视线落在地图上的灵州,“张三郎坐拥数万精锐,只要不溃败……”
    显然,凌敬对张仲坚不太信任,老头儿苦笑道:“如果是定方就放心了。”
    李善翻了个白眼,“定方兄还想去代州呢。”
    在如今的局势下,只要张仲坚没有回京,苏定方就很难出任方面之将,两人一同领军,可能要等到他日出塞与突厥决战的时候了。
    至于张仲坚能不能扛得住,李善心里也没什么底,但也只能信任这位风尘三侠之首了,不管是他还是李渊、李世民心里都清楚,临阵换帅,情况只会更糟。
    而且朝中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李怀仁、苏定方不能用,李道玄、李道宗去了河东,柴绍执掌宫禁是李渊的护身符,功成名就登上了凌烟阁的窦轨、李孝恭也不可能,总不能让李世民亲自统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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