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纠缠至夜幕降临,苏定方收兵回营,突厥、薛延陀联兵在距离武功县二十里外扎营。
    长安皇城,甘露殿内。
    “怀仁真是好胆色!”李渊笑着说:“二郎,颇有些你当年风采。”
    李世民也露出笑容,“怀仁看似行险,实则谨慎为先……”
    李世民的手指在空中来回滑动,“斜谷水、渭水……这一战实在精彩绝伦,当然了,苏定方、尉迟恭也功不可没。”
    “二郎这是手痒了。”李渊大笑道:“明日便是十二日,只要怀仁再坚守一两日,河东援军应该已经抵达。”
    李世民点头赞同,“三姐夫在新丰已经收拢坊州、同州召集的数千府兵,只不过……”
    李渊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按道理来说,延州的援兵先锋应该已经到了……骑兵沿着秦直道南下,一日夜可达,但李靖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甚至信使都没有回来。
    延州道出了什么事?
    难道突厥分兵攻打夏州、延州了吗?
    哎,这时候的李靖正牵着马在六盘山中辛苦前行呢。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十月十二(上)
    十月十二日。
    中军帐内李善脸色有些难看,昨晚到今早,他的心情随着消息的不停传递忽而喜,忽而忧,忽而怒。
    总领中军的秦琼正在备战,中军已经开始出兵向西了,李善下首坐着的除了马周、苏勖、苏定方、刘黑儿之外,还有刚刚赶到的疲惫不堪的银州刺史胡演。
    好消息不少,中书侍郎宇文士及、黄门侍郎薛元超以及数名官员赶赴京兆各县与同州、坊州、华洲三地,召集府兵驰援长安,已经有数千兵力汇集在长安西侧的新丰、北侧的泾阳两地。
    府兵制的好处就在这儿,一旦征召,是不需要大批量提供军械的,府兵都是自携兵器,甚至不少人都有战马。
    同时河东那边也有消息传来,十月初九,信使换马不换人狂驰河东,正在绛州、晋州南侧的唐军抽调兵力回援京兆。
    河东道行军副元帅屈突通留守河东,左骁卫大将军薛国公长孙顺德奉诏回援,兵分两路,自率三千骑兵从绛州龙门渡过黄河,以步卒为主的其余兵力南下准备走风陵渡口。
    从时间上推算,长孙顺德亲率的援军应该能在十月十三日之前赶回长安附近,其余兵力应该在十月十四日、十五日陆续抵达。
    这和李善之前的预测大抵相仿,只要不要出什么幺蛾子就好……这个幺蛾子是特指延州道。
    今日凌晨,大军整装待发准备出兵,突然军后东边有烟尘扬起,秦琼大惊之下都要调换阵型了……结果来的是李善的旧部,银州总管胡演。
    不过胡演只带来了四百骑兵……李善的脸都黑了,延州道即使走了尉迟恭,可能还走了张宝相,但至少能汇集出一支不少于五千骑兵的大军,你李药师这是想作甚?
    等胡演将内情小声说完,李善的脸唰一下白了……李靖居然在这么关键时刻出兵灵州,胡演手头的这点骑兵还是将绥州、银州两地将领的亲卫集中起来的,绥州刺史杨则正在率步卒南下。
    延州是成建制的大军中,最快回援长安的兵力,李靖却将绝大部分的骑兵全都带走了,即使有秦直道,但步卒南下……至少要两三天的工夫,差不多与河东援军同时抵达京兆。
    原本在李善的计划中,延州数千骑兵南下进入京兆,不管是斜刺里进入豳州,还是停驻在坊州与京兆的边界处,都能有效的遮蔽长安北侧的大片战场。
    有李靖、张公瑾领军,数千精锐唐骑,必然能使突厥、薛延陀的骑兵不敢随意绕过礼泉大范围的穿插到长安的北侧。
    但现在李靖、张公瑾都去了灵州,不管胜负如何,李善已经指望不上他们了,在接下来的两三天内,手中只有两万兵力的李善会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只能从河东调兵了。”马周幽幽道:“十月初七,陛下诏令梁州都督张亮率兵北上拱卫长安,但汉中至关内,道路崎岖,艰难难行……”
    “最关键的是战场被分割。”苏勖拉着脸说:“从汉中入关,大都是走佛坪,迈太白山,至郿县后东转,过武功至长安。”
    现在郿县有没有失陷不太好说,毕竟胡骑不擅也不愿意攻击城池,但至少除了县城和一些寨堡之外,郿县周边已经是突厥、薛延陀骑兵的势力范围了,就算张亮率兵急行,也会被分割在战场之外。
    所以,唯一指望的只有河东的援兵了,胡演是昨晚赶到长安的,李渊都懵逼了,还是李世民反应快,连夜遣派信使赶往河东,现在能回援的也只有河东兵力了。
    没有延州军的压制,一旦李善这边顶不住,大股的胡骑穿插在京兆各处,还正在征召的京兆四十余县的府兵、青壮很难能汇集起来,将会被一一击破。
    中军帐内寂静无声,脸色铁青的李善突然起身,大步走出帐篷,现在想的再多也没什么意义了。
    不过,李药师,你给我记住,这次侥幸不死,扒了你的皮!
    大半个时辰后,驱马赶到礼泉县、武功县之间的李善登上了战车,左军的尉迟恭、右军的窦轨都已经出兵,大抵与中军保持平行位置。
    两翼均有骑兵护佑,左右两军距离县城都不远,依托城墙以避免胡骑绕后,中军步卒依托战车立阵,密密麻麻的长矛如同密林。
    尔朱焕、王君昊率六七百骑在战车不远处,骑兵总管苏定方率三千骑兵在中军与右军之间略为突出的位置,另一部分骑兵由刘黑儿统率,停留在中军与左军中间突出的位置。
    总的来说,两万唐军摆出了密集的阵型,眺望着烟尘大作的远处,等待着数以万计的胡骑。
    李善沉默的等待着,他不觉得突厥、薛延陀骑兵这时候就绕过礼泉县,大范围穿插到长安北侧。
    原因很简单,其一,从前日开始,李善就遣派小股唐骑绞杀进入京兆范围的胡人斥候,尽量的遮蔽战场,而两战败北的突厥、薛延陀并不清楚如今唐军的兵力的具体情况,不敢妄动。
    其二,两战败北,而且败的如此之惨,不管都布可汗还是夷男,就算维系军中士气,也不得不做出反应,丢开正面对抗的唐军,大范围穿插……虽然这是胡骑惯用的战术,但也必然使军中士气大沮。
    其三,突厥、薛延陀想穿插到长安南北两侧,其实是有难度的,虽然京兆南北两侧的兵力都不足,而京兆内是平原地区,但却是河流纵横。
    这个时期,八水绕长安,京兆内最重要的两条河流是渭水与泾河。
    渭水从郿县之北流过,一路向东南方向,在武功县南侧流过,而泾河从泾州而来,经过豳州,从礼泉县的北侧流过。
    简而言之,南侧的渭水、北侧的泾河将礼泉县、武功县与京兆其他区域割裂开,形成了相对来说比较闭塞的区域。
    这还是当年李世民选定的营地,军营还是当年修建的,当时西秦薛举、薛仁杲父子破泾州,如果南下越过岐州攻入京兆,那从郿县至武功、礼泉就能直接攻入京兆腹地,直抵长安城下。
    所以,李世民才会在礼泉、武功两县之间修建大营以抵抗,只不过没多久薛举就病逝了,再后面就是浅水原之战,这个答应后来作为上番府兵的驻地一直保留了下来。
    所以,突厥、薛延陀想舍弃面前的唐军主力,进行大范围的穿插的话,就必须绕过渭水或者泾河……而李善已经提前派人将附近几十里的桥梁都拆除了。
    你们想绕道,那就得多跑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
    不能说都布可汗、夷男太傻,但两次大败后,李善昨日黄昏时分特地让苏定方在京兆边境出击,今日早晨又遣派小股兵力试探,为的就是让胡骑主力顺利的出现在这儿。
    当然了,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
    战车上的李善目光深邃,远眺着烟尘大作的远处,突厥、薛延陀的骑兵已经渐渐靠近,左右奔驰,呼喝连连,有铺天盖地之势。
    数十突厥骑兵飞驰而来,作势冲锋,突然拨转马头,分左右在唐军阵前驰过,显示出极其高超的骑术,这是突厥人惯用的手段。
    十余骑突然从唐军骑兵本阵中驰出,为首的大将身穿明光铠,手持大弓,连发七箭,箭去如流星,射得突厥骑兵人仰马翻。
    “真是勇不可当。”右军中的李孟尝不禁啧啧,“据说魏嗣王每战,必用赵国公破敌。”
    “不错。”一旁的李楷低声道:“怀仁用兵,骑兵为重,每次骑兵都由定方兄统率。”
    苏定方放下大弓,双腿用力,驱马加速,手中马槊直刺横扫,马前无一合之敌,几乎凭借一人之力将数十突厥骑兵斩杀殆尽。
    唐军阵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而胡骑亦是大哗,战场上一片嘈杂。
    左右有两支数百胡骑绕了过来,试图合围,但苏定方并没有慌张,再驱马向前数十步,放声高呼道:“馆陶县外故人在此,可敢一见!”
    身边十余骑兵也同时高呼,“馆陶县外故人在此,可敢一见!”
    突厥前阵登时一阵骚动,大唐李善李怀仁这个名字,在五原郡中太响亮了,早在武德五年,欲谷设第一次被生擒,就有很多人知道了李善。
    从那之后,这个名字成为了阿史那一族挥之不去的阴霾,一次次的惨败,一座座的京观,让这个名字成为草原部落的噩梦。
    李善接过王君昊递来的望远镜仔细看去,苏定方已经回军,数百唐骑上前接应,而突厥军中有些许骚动,似乎犹豫不决。
    嗤笑了声,李善丢下望远镜,“王君昊、尔朱焕,率百名亲卫,随孤出阵!”
    李善很清楚自己脖颈上这颗脑袋的分量,都布可汗、突利可汗都用自己这颗脑袋来拉拢人心。
    现在自己就站在这儿,都布可汗会选择退却,然后穿插到京兆南北两侧吗?
    阿史那一族,对我李怀仁,既惧亦恨,都布可汗不会退,阿史那一族也不会退,甚至于在薛延陀部落的眼前,他们也退不起。
    在秦琼、苏勖的注视下,在尉迟恭、窦轨、苏定方的注视下,在数万敌我士卒的注视下,李善驱马出阵,在百名亲卫的护佑下向前,停留在两军阵中。
    “不能去!”都布可汗咬着牙道:“你忘了吗?”
    “顾集镇外,他用床弩暗算!”
    若非如此,你也没机会弑杀颉利可汗吧……夷男眨眨眼,“那也是城头放出的,现在两军阵中,难道还能暗算?”
    都布可汗简直都要将牙关咬碎了,“唐军兵力不足,不会超过三万,径直猛攻就是,何必……”
    “说不定是来求和的呢?”夷男很是无所谓对方要阵前对话,“儿郎们少折损一些总是好事。”
    都布可汗阴着脸恨道:“那你留下,我去。”
    “还是一起去比较好。”夷男脸上挂着笑容。
    都布可汗脸颊上的肌肉都在跳动,如果唐皇要讲和,不可能遣派魏嗣王领军……整个草原都知道,李怀仁与阿史那一族仇深似海。
    都布可汗怕的就是这位老对手又要搞什么诡计……对于李善的如簧巧舌,他实在是怕了,怕了。
    当年第一次在馆陶城外相见,李善就为其剖析局势,点出了草原饥荒导致的部落相互攻伐,最终让阿史那·社尔选择了退兵。
    第二次在马邑城外相见,李善吟诵了那首“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算是让阿史那·社尔名留青史了。
    第三次是泾州一战,虽然没有相见,但李善送来的那封信,让都布可汗、突利可汗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不可弥补的割裂。
    都布可汗怎么可能还肯,或者说还敢与李善在阵前对话呢?
    与泾州一战相比,那时候的都布可汗和突利可汗虽然面和心不和,甚至战后就决裂了,但此刻联军中,薛延陀三四万的兵力,却是都布可汗不可能舍弃的。
    一旦薛延陀有了退意,都布可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夷男坚持要阵前答话,都布可汗难道不许吗?
    都布可汗是以突厥打先锋为理由才劝得夷男没有放弃而是南下京兆,但两战败北,唐军的军威正盛,只靠手中的兵力,都布可汗没有任何的把握。
    在这时候翻脸,那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真的阵前答话,都布可汗心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其实到目前的局势,都布可汗已经知道自己这次失败了,虽然覆灭陇右道数万唐军,但久攻鸣沙大营不克,在京兆又一头撞上了李怀仁统率的唐军主力……
    就算大唐折损颇重,就算大唐元气大伤,但对于都布可汗而言,李善统兵的事实,证明了他个人的目的已经没有了希望,除非能彻底攻破唐军,擒杀李善。
    原本都布可汗是试图尽快的攻入京兆,兵临长安城下,逼得唐皇讲和,讲和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交出魏嗣王李怀仁。
    等待了很久,但李善并不着急,反正能多拖一秒都是好事,他甚至还有闲情雅致考虑灵州战事。
    从历次战事来看,李靖是个要么就不出手,一旦出手就要完胜的人,灵州战事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那么,李靖这时候应该知道了战局的变化……现在估计已经心里骂娘了。
    李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阿郎。”
    听到王君昊的提醒声,李善回过神来,看着缓缓上前的百余骑兵,笑着驱马只带着尔朱焕、王君昊等十余骑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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