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点的时候,她出来一次。只有厅里亮着一盏花灯。空气里有甜和香的味道。她戴上那副橡胶手套,沿着那个双号悄悄地走过去。
    门开着,没有音乐。惠圆觉得眼睛不暗,床四周有光。浅浅淡淡的蓝光,从仪器上投射下来。她摸过去,看到那张依然在面纱后的脸。那薄薄的刀片就贴在手臂内侧。只要滑下来,照准了,明天,世上会多一只死兔子。
    惠圆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窗外不知谁大胆爆了一个烟花,这突如其来的绚烂让床上人颤了颤,惠圆看得很清楚,这个人也害怕啊?她生了可怜心,把刀片固定住,没有再下滑。就这么活着吧,这样活着比死痛苦千倍万倍。一丁点的动静,都会吓成那个样子的人,还能活多久呢?
    养父和郎中都曾教导过她,人恶心已死。万不可拿自己炽热的心去陪这行尸走肉。
    她擦净了自己的痕迹,小心收好了她所有的东西。光着脚走出这富丽堂皇的宅第。
    天微微亮,新的一年,开始了!
    路面刚被扫过了,惠圆骑着单车,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这感觉,竟如此沁人心脾。
    她呵呵地笑着,路灯在静静地看着她,风在静静地陪着她,她仰天喊了一声,大爸,二爸,新年快乐,我想你们了。
    惠圆一路畅通无阻地骑到地铁站,首班车还未开。
    她笑着迎着这朝阳,手机开始不断地响,有祝福进来,她倚在大理石柱上,一条一条地读。第一条,来自冯林。愿你如这繁花永不凋落,愿你如这年糕永远香甜。他说。
    第二条,是一个陌生号码。内容是:新年到,好运到,福气到,吉祥到。祝圆圆永远开心环绕。
    第三条,第四条,是公司同事,然后有客户,有见过几面的人,有久的惠圆都想不起是谁的。
    她模糊了双眼。
    她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个买来已久的福娃娃,挂在正门上。红红的朱砂,点在娃娃额上,映着朝日,如此地诉说着生活的美好。
    既如此,今天便开足了心罢。
    惠圆推门。满满的玫瑰花,半开着,火得刺眼。
    她慢慢蹲下去,又抬起眼,花明显修剪过了,底部的叶子和刺已经没了,干净的玻璃瓶子,三分之一的水。他不想她孤单的啊。
    手腕的肿处理及时,已经消了一半。惠圆擎高了不沾水,洗了澡,换了衣服,给自己煮一碗汤圆吃。
    她始终离那花有丈尺远。真真切切,却又恍恍惚惚。
    黑芝麻和八宝的汤圆吃完了,惠圆也开始回祝福。按照顺序,冯林是第一。她说:月圆心圆不如人团圆,祝冯林新年家和万事兴,步步高升!
    冯林很快又回了一个:起这么早,是在外面吗?
    惠圆想了想,复制了同事的一张度假图,蓝天大海,发了过去。
    冯林回:真好,只缺佳人了……
    惠圆假想了下自己在此地,你也可以来。比家里暖。冯林发了飞机的图像,然后又是一张年糕,一张红豆包,勾起了惠圆的思乡情。
    吃吗?冯林问,带些给你。
    惠圆突然想见冯林。突然想自己变成冯林的大可爱,冯林变成自己的小可爱。
    你现在哪里?惠圆想你下一句说你马上来,我就答应你。
    家里,炕上。冯林好像一夜没睡。惠圆想了想老家的习俗,男人们大多是不怎么睡觉,打牌搓麻将,抽烟守岁。
    你家还有炕?
    是啊,喜欢睡,就盘了个。来吗?来了让给你。
    呵呵,好远。惠圆涌起的热血已经凉了下来。为什么不是你来接我呢?为什么是要我主动去呢?
    惠圆想,冯林一直是理智又克制的。
    她又看见了那红扑扑的一团火,仿佛插上之时,就已经向她宣告了一切。
    可是,你把崇高的精神之爱给了我,肉体却给了别人。我又怎么能够容忍你无声地撕裂我?
    惠圆买了张邻省的票,简单行装,即刻出发。
    出门脑袋碰上了胖阿福,憨着脸,屁股转着,像在和她说,玩得开心,记得回来。
    q市比历城暖和几度,惠圆网上订了快捷酒店。她去了白马山。养父和郎中的青年时代曾经在这里渡过。q大便在白马山下。登顶之后的惠圆,首先能看到的便是q大,那里有棵树,郎中在烟盒中写过,他和养父还有另一个人在树下坐着,合过影。后来那棵树被伐掉了,因为那一年的q大要建新校舍,需要木材。
    那一年,新校舍里迎来了一批新学生。养父和郎中都是学生会的干部。养父的文笔好得不得了,而郎中,则是养父同窗多年的好友,还有一个小跟屁虫。郎中至始没提这个跟屁虫的名字。
    第二年,养父有了一个恋人。接下来的日子被大风大雨浇成了泥泞。养父和郎中被发配去了乡下,小跟屁虫没有依靠,总受人欺负,也跟来了。
    三个人天天吃不饱,连衣服都是大穿小,小穿烂。郎中回忆说,惠老师点子多,却也心最软,往往讨回了棉衣半路上却先舍给了别人。所以他逼着我去学了医,因为他的关节疼得受不了啊。
    若干年后,故人偶然重逢,却是相见泪眼,悔恨终生。
    养父在村里埋没了一生,许是心底的支撑已如灰飞烟灭了吧。郎中也留下来,家中变故让他也无可恋。只有小跟屁虫被他们撵了回去。
    郎中说:白马山,白马山啊……
    这白马山,是养父当年与恋人的告别之地。
    惠圆在q市住到大年初五。
    她重走了一遍养父和郎中当年之路。从他们的抱负之年,到被迫离开,再到回来,然后是永不再来。
    她装了一包盐,所经之路上都洒了一遍的盐末。传说,人的魂魄舍不得离开时,会幻化成鬼魂,整日在所思之地游荡。若能循到盐路,便可见到想见之人。
    这五天,q市一直艳阳高照。丝毫不见冬天的凛冽气息。
    临走时,惠圆在路边竟然还见到了早早开放的春花。
    她回到封锐的屋子,一切如她走时一样。胖阿福还在笑着脸,连那一抱火红,也依旧艳丽,没有凋落。她上前拨了拨,枝叶鲜绿,玫瑰正是大开了。
    床上铺得是她走时的床单,不见人躺过的痕迹。
    很好。惠圆想。
    她放空了自己一天,不想不做不念。
    初七上班,办公室精神抖擞。每人都像到加油站刷新重启了一般。有人眉眼里都能淌出蜜来。惠圆接过那些小小的远来的手信,在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里再次沉淀自己的心境。同事早早地穿上了春装,飘逸又养眼。惠圆的瞌睡一扫而光。
    抽屉里空空如也,她去茶水间抽了一支去年的咖啡棒,给自己调了一杯半浓咖啡。
    同事看一眼,闻闻那味儿,说,还喝这?全是奶精糊儿。
    提提神。惠圆说。
    我那儿有研磨。同事说。
    算了,我也不会喝,糟蹋。惠圆踏上了廊桥。还是那一鱼缸的红绿灯,没什么长进。年前的大清洁让玻璃透亮了不少。她站在s形长凳前,并不坐。对面的公司竟出乎神奇地鸦雀无声。
    她转转脚,想想自己太多事,又摆正脚尖。
    初十,历城有糖球会。同事一早就嚷了,中午更是迫不及待地数人头。惠圆这次没能逃得了。她始终跟在人流的后面,不东张西望,也不垂涎三尺。这样的红火,似乎已经淡出她的生命了。
    冯林在坐高铁经过历城去北京时,发过定位,冯林说,我又一次与你三分钟的擦肩而过。高铁在历城,停车三分钟。
    惠圆被同事拉住手,困在这乌泱泱的人群里。三分钟,这又是多少次来来回回的擦肩而过啊。
    快看,同事努努嘴,惠圆转了转视线。
    一串串半米高的糖葫芦串里,那件宝蓝色的大衣熠熠生辉。
    他就像颗钻石一样,总能出其不意地亮出光来。只是他并非独自而来。
    惠圆的脖子僵了一下。
    看见了吗?同事又问。
    哪里?惠圆机械地答。同事碰碰她的上半身,拉正她的视线。原来所关注的并非一人。而是惠圆公司的一个小姑娘。同事说她已经一人吃了三串糖葫芦了。
    糖葫芦这个食物,少量吃了还行,多数人一支下去,胃已经酸水往外冒了。可这小姑娘嘴里却觉不出。
    你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惠圆的思维已经凝固了。
    呵呵,不会吧?你耳朵里塞了棉花?同事给惠圆掏了掏,她应该是有了吧。
    轻飘飘的话,让惠圆打了个寒颤。
    那么,那么他们……
    惠圆失去了回头看的勇气。
    因为大家都是aa制,所以最后买的东西都平均分了下来。惠圆有糖葫芦,山楂糕,山药球,她指着负责一路品尝的人说,酸死我吧你。那人笑笑,咬了个山药球说,酸甜苦辣咸,咬遍百病不生。
    惠圆望着自己手里这支硕大的糖葫芦,裹在外面的糯米纸同糖稀一样,僵硬得让惠圆不想张嘴。
    回吧。她说。大部分人也都觉无趣,遂都散了。
    离开拥挤,惠圆的心也不澎湃了,地铁通道口有一老一小乞丐,老的头一直叩在地,小的在一床破棉被上坐着,啃着自己脏兮兮地手。
    吃吗?惠圆蹲下去问。小的嘴角流了哈啦子。老的依然叩在地,但转过一面脸来瞧着她。
    吃吗?她又问,糖葫芦已经递向了小的。小的伸出一只脏脏的手,糖葫芦横在了嘴边啃。糯米纸粘了一片在她的小嘴边。惠圆帮她轻轻地拿掉,小的两只眼茫然地,害怕她将糖葫芦再抢回去。惠圆笑笑。
    她从钱包里拿出十块钱给了老的,给孩子买杯热水喝。她说。
    地铁里有人开着视频,流出一句音乐声:我多想和你,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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