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很穷。父亲辛苦工作,母亲也累得直不起腰来,却依然很穷。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十二岁就能把田里的蒲草捆成扎拿去集市卖了,换了钱,交给母亲,父亲说,你存着当学费吧。
    我学习成绩很好,同村的都因这因那缀学了,我还在咬着牙读书。母亲对父亲说,多识字有好处的,闭着眼熬吧,只要咱不死,就让娃上。
    高二时,弟弟也上了初中,有一次会考完,他来找我,说不想上了,想跟同村的人去工厂打工。我不同意,抓着他的臂膀不放手,他才红着脸告诉我,说老师又要交二百块钱。我把他领到了学校小卖铺的后巷子,告诉他,要退也是我退,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弟弟含着泪说,姐姐,你千万不能退啊。我掏出一块钱,给弟弟买了个雪糕。他一点一点地含,都不舍得大口咬。
    好吃吗?我问。他点头,又看看我,把雪糕举过来。我拿手挡着,告诉他,我吃过,同学请我的。他信了,三两口就吃完了。吃完雪糕杆不舍得扔,揣手里,走两步,还拿出来闻闻。
    弟弟跟着父亲去工地搬砖推沙子。我也跟着母亲找了份小工。学总算没有退,一家子辛苦却能晚上聚在一起吃顿饭,感觉很幸福。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申请了助学贷款,打无数的小工,每月给弟弟攒二百块钱。弟弟想考军校。我知道他的愿望,我们家太弱了,一遇到风吹雨打,就会垮倒。
    大二的时候,我遇到了喜欢的男生。他很腼腆,知道我吃不饱,总给我买吃的。我吃完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他看着我笑,笑笑脸却红了。我也跟着脸红。两个人沿着学校的樱花大道走,都不说话,只有风声和刮起的树叶声。走到尽头是图书馆,我们停下脚步,像在彼此等待着什么。
    他挠挠头,握握拳,终于鼓起勇气对我说,我,我,我能邀请你去我家吗?
    我的泪,哗地流下来。
    他是独子,我知道,他的家庭比较优越,我早听说过。
    我抹掉泪水,仰脸望着他,他的眼睛像星星。我说,我很穷,你不介意吗?你爹妈不嫌弃我吗?
    他笑了,露出好看的牙。你可真封建,他说。
    我不敢答应他,怕梦一碰就碎了。
    大三的时候,他提前毕业了。找工作碰了半年壁,后来稳定下来,经常回学校看我。我还在拼命地打工,弟弟愿望落空,只得换专业去了远方一所大学。我却高兴得很,高兴我们没有让父母失望。
    过年我们都回了家,弟弟带了几盒辣鸭脖,父亲就着下酒,喝着喝着呛咳着,母亲上前替他抚,轻声呵斥,再高兴也不能驴灌。父亲伸开久深的皱纹,望着我们俩,笑了。母亲说,死也能闭上眼了。我觉得不吉利,非要母亲呸呸呸,重新说。弟弟呵呵笑,搂着我说,姐,我们来拍全家福。
    我找工作很顺利,因为着急生计,不容挑肥拣瘦。连喜欢的人都说我太好对付。这次,他又来带我,我也终于有了勇气跟在他后面进了他家门。
    他的父母很和蔼,没有我想像中那样排斥我。不停地给我夹菜,舀汤。他跟我挤在一起,不停地朝我眨眼睛。他父母见了,也当没看见一样。我红着脸低下了头。
    结婚后,我们从他家选了套小房子住。房子真的很小很旧,原本等着拆迁的,我不觉得受委屈。因为他对我很好。父母因为过度的劳累脊椎都有了毛病。弟弟在学校过得也很节省,很多衣服都是他姐夫救济的。
    相对于接受父母的资助,我更愿意通过我们自己的奋斗来实现。他说,你真是个……木头,说完,却拥着我紧紧不放。我明白他话的意思。他是赞赏的。
    我过了一年半的安稳日子。早上喝豆浆,吃个煎蛋,然后急匆匆去上班,晚上会想着回家做什么,连做边惦记着他什么点回来。很快地,上帝便打破了这种平衡,我喜欢的人出事了。出差时遇上了事故,眼睛几近失明。而我,刚查出怀孕七周。
    我坐在等待区的塑料椅子上怔怔地,不知眼泪何时落得那么响。也不知身边何时多了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哭?陌生人问。
    我,我不知为何对此人竟然全无戒备,仿佛相识已久般地倾吐:我想要这个孩子,可我老公看不见了,我得照顾他,却舍不得他的骨肉。
    陌生人问了问我老公的情况,然后我看见一张嘴对着一个人说了些什么,那人起身,问了我老公的名字和病房号。做完这些,陌生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倩倩,林倩。
    好,很好。陌生人说。
    倩倩,只要你愿意,你的孩子可以按你所愿生下来,健健康康的,你的老公也会得到最好的治疗,说不定瞎不了。
    我难以相信地望着此人。
    但接下来的话,让我想相信了:我也有个难题,需要一位像你这样聪明果敢还即将当妈妈的人来帮我,我们是否能够互帮互助,帮彼此达成心愿呢?
    你是谁?需要我帮助什么?你是怎么找上我的?我一口气问了出来。
    我叫封锐。遇见你是上帝的安排。
    他没骗我。老公真得住上了特别病房,有最好的医生诊治。他也瞎不了了,只是视力会受损。这已经是我最想得到的结果了。我欣喜若狂之际又想起了这个叫“封锐”的陌生人。
    我按他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他让我可以等我老公的病情稳定了再帮他。我说,你不是说很急吗?他说,你不怕被骗?我说我有眼睛有脑子,我也查过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工作,甚至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不错,他回我。
    我们接着又见面,他跟我详细说了说计划。我听着听着大笑不止,比看谍战片还要过瘾。
    有点,见不得人的黑暗,对不对?他顾虑我的身体。我笑笑,说,你低估了我的心理能力,你知道我十岁就上街卖货了吗?他笑了笑,算是对我的赞赏。
    他提前把一份转让合同给了我,手续基本办好,只要我签了名,就是我的了。他把承办律师的名片也给了我。说可以提前和律师沟通下细节。我对他说,我的报酬已经拿到了,就是我老公的眼睛。
    他说,因为你不贪,我才会给你。
    我只有一个要求,还请务必保留那个院子和它的名字。
    这个,对你很重要吧?我问他。
    他又笑了,说只是担心死了,魂到处飘荡,无处安定。
    别吓我,我说。
    你还有多久生?他问。
    预产期八月吧。
    辛苦了,谢谢你。他点了一桌菜,让我多吃。
    我是过来人,觉得隐在他心底的那个人,让他过得很苦。
    陪他走了几次过场后,他打来电话说,可以了。让我脱身。并又问了问我的身体,然后说,装修什么的请别人去做,经营大权在你,以前的老人都不要用了,如果可以,尽量能在4-5月份开业,因为那时候,海棠花要开了。
    我答应了。
    想想很不可思议。我怎么忽然就遇上了这么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扭转了我的困境,并实现了我多年的梦想?
    我邀请他开业来做嘉宾。他沉吟许久,说,若还有缘的话,一定光临。
    我因喜事连连未及时品出他话里的含义,只当他忙。直到我的小事业红火起来,海棠挂满果时,我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跟我告别。
    我难受了好久,好久,难受到我腹中的胎儿也知我感觉,提前一周来此世上。
    我给他起名,叫“知恩”。明知有恩,无以为报。
    我会好好经营这个小事业,等到海棠花满树,这片红依旧,直到他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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