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霄低头,睨一眼被他抓乱的衣袖,再抬头时窗边已是空荡荡一片,空无一人。他面色微沉,反手拽住松晏揪着他衣袖的手,眨眼间移至屋中。
    屋子里四处贴满黄色符纸,每一张上面都画着抱古筝的小鬼,哭丧着脸尽数朝向赵可月,朱红笔触如鲜血流淌。
    窗外汹涌如浪潮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飞雪涌进屋中,肆意掀起黄色的符纸。
    松晏这才看清,符纸背面,小鬼翩然起舞,面带微笑。
    而赵可月躺在满地黄纸中。她脸色青灰,唇角却带着笑意,眼中血泪缓缓滴落,挂在鬓角乌黑的发上,摇摇欲坠。
    [姐姐,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姐姐,我要你再无苦痛,要你长命百岁。]
    松晏半晌说不出话,他极其缓慢地眨眼,眼眶潮湿。
    ——赵可月居然用魂魄做筹码,从鬼仙那里求来以命换命的禁术,然后强行将赵可姿一半魂魄留在人世间。
    眼看着赵可月身体一点点溃烂,露出森森白骨,松晏不禁哽咽起来:“她不知道这法子根本救不了赵可姿,一半魂魄、一半魂魄活不了的……”
    沈万霄轻轻拽了下袖子,没能拽出来,犹豫片刻后终还是任由松晏拿着擦眼泪去了,面无表情道:“赵可月死后执念未散,留于人世,化鬼娘,嫁鬼王,想寻他们报仇雪恨。”
    “可她还没来得及复仇,”松晏撒开手,背过身自己抹眼泪,“她还没来得及复仇就被你镇压住。”
    沈万霄:“……天命如此。”
    “天命?”松晏猛地转身,湿漉漉的双眼撞进沈万霄眸子里,他哽咽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天命,凡间种种,不过是世人的痴嗔爱恨,贪欲妄念。”
    “嗯。”沈万霄懒得同他争辩,动作稍有些粗暴地掐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指腹将他的眼尾蹭的发红,“是我的错,别哭了。”
    松晏拍开他的手,觉得丢脸,又觉得委屈:“我没想哭......只是控制不住。”
    沈万霄垂眸,他没像步重一样毫不客气地笑话松晏,而是十分贴心地移开话题:“赵可月是无烟子转世,鬼仙用她的魂魄修炼,修为必定大增。”
    “但若不是赵可月心甘情愿,鬼仙哪怕是吞食她的魂魄也无济于事……所以他才逼得赵可姿自尽,让赵可月与自己做这一笔交易,叫她心甘情愿地献出魂魄,好让自己增进修为。”松晏琢磨起来,“但赵可姿是个聪明人,怎么会轻易就上了当?”
    “心有愧疚,痛不欲生。”沈万霄心说这狐狸还不算太笨,解释道,“鬼仙造幻境,让她看赵可月与温世昌交*,之后再告知她温世昌是赵可月生父。”
    沈万霄没再说下去,松晏却明白了。
    赵可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可月坠入深渊,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于是更觉自己罪孽深重,故以死谢罪。
    松晏难得的安静下来,但不过须臾,他抬头道:“沈万霄,出去以后,你教我法……”正说着,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摆手道,“还是算了,总归我没有根骨,连维持人身都难。”
    “为何突然想学法术?”
    松晏迟疑片刻,道:“我不想......不想有一日也如赵可姿一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好友受苦受难,却什么也做不了。”
    第22章 错付
    翌日,温世昌照旧推开房门,却不见赵可月身影,唯见地上一具枯骨。他眼中稍有湿润,袖中双拳紧握。
    松晏无精打采地坐在窗台上,撑着脑袋,语气恹恹:“他还算有几分良心,知道赵可月是自己的亲骨肉所以一直没下杀手,可惜至今不敢与她相认。只不过,”他话锋一转,“他早在抛弃赵可月时就已经罪孽加身,如今纵有万般温情也于事无补。”
    沈万霄颔首以示赞同,随后见温世昌将赵可月的尸骨沉入池中,与池底数百温家人为伴。
    见此情形,松晏忍不住叹气:“难怪外界相传温婳溺水而亡,原来是这么回事。”
    “嗯。”
    “但传言里管家赵允礼去世后温家才出现怪事,温婳也在他去世后才溺亡......”松晏忽然跳下窗台,皱紧眉头道,“我们在梦境里,似乎从未见过这个赵允礼。”
    沈万霄倚在墙上闭目养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赵允礼无意中得知温世昌修行邪术,所以早在赵可月来温府前就已经被温世昌杀害。而温世昌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放出了消息故弄玄虚。”
    “你怎么知道?”
    沈万霄眼皮一抬:“不难猜。”
    松晏“嘁”了一声,盯着沈万霄道:“凡事都讲求证据,若非亲眼所见,都不算数。”
    沈万霄倾身:“有时眼睛也会说谎。”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沈万霄这一倾身,高挺的鼻梁几乎抵上他的侧脸。是以他怔了一瞬,忽然忘记该如何反驳,呆呆地望向近在咫尺的人,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沈万霄黑白分明的眼睛。
    倏地,他退身往后,一颗心七上八下,嘟囔道:“你说话就说话,靠那么近......”
    沈万霄似是没听见他的埋怨,正色道:“传言引来了众多修道之人,温世昌借机吸食他们的修为,再对外界说是他们道行不够被妖怪所杀,将自己摘得干净。”
    “他真是阴狠,”松晏揉着发胀的眼,忽然想起些事来,“温世昌既然想要你死,那在姻缘山上,无烟子重伤,以至于梦境坍塌,这事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沈万霄见他将一双眼揉的红肿,瞳孔里渐渐流淌出血一样的红,便伸手抓住他揉着眼睛的手:“赵可姿逝世,梦境多少会受影响,你魂魄不稳,觉得难受是正常的。”
    “噢。”松晏颔首,想要抽回手。
    但沈万霄没有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掌心温热:“闭眼。”
    布料柔软的衣袖从松晏脸颊上蹭过,他又一次嗅到袖子里盈盈桃花香,神识难免有些恍惚。视线被遮挡,他的脑海里十分突兀地出现一片桃林,林间落英缤纷。
    这片林子没能存在太久,松晏便僵住身子。
    不知何时,沈万霄绕到他身后,一手捂着他的眼,一手松松搭在他的腰间。
    他一动也不敢动,连声音都放轻许多:“沈万霄?”
    “嗯,”沈万霄应声,“你眼睛肿了,这样好一些。”
    松晏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轻扫过他掌心的纹路。他手指微蜷,很轻地“啧”了一声。
    松晏听着声音,倏地闭上眼:“我、我自己闭着就行。”
    “嗯。”沈万霄答应着,手却没松开,人还贴近些许,鸦黑的长发缠上他白如霜雪的发丝,“去看看赵可姿。”
    松晏还想挣扎,沈万霄却不轻不重地掐在了他的腰侧,他顿时往后缩了下身子,却不想,正好撞到沈万霄胸膛上。
    魂魄不全,神骨却在身上。
    沈万霄皱眉,照理说只有神骨被抽离,凡胎肉体固不住神魂,魂魄才会不稳。但松晏身上一百零八根神骨一根不少,魂魄却有缺失,难不成——
    “你去过酆都城?”
    “嗯?酆都城不是死人才去的地方吗?”松晏虽不解他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诚实地摇头,“没去过。我身体不好,师父看我看得可紧了,所以我都没怎么出过骆山……不过财宝好像去过。”
    沈万霄未再作声。
    碍于看不到,松晏只好问:“怎么了?”
    “无事。赵可月已死,赵可姿便该醒了,先去看看。”
    两人朝着怀香楼走,一路上听着百姓交头接耳,才知落雁自摘星楼一跃而下摔成肉泥之事早已传遍白玉城。
    半月前,乐姬沉鱼犯偷盗之罪,被薛百泉收拾,误打误撞揭开身世之谜——原是温家的千金温婳,幼时走丢被带回怀香楼。
    是以沉鱼归家,享荣华富贵,而舞姬落雁香消玉殒。坠楼那日赵家公子赵江眠携棺而至,收尸入殓,众人方知这落雁原是赵家的幺女,只因幼时家中清贫,不得不卖入怀香楼。
    后来赵家飞黄腾达,想再赎回幺女,赵可姿却婉拒了。且不说在怀香楼里,有她挂念之人,惦念之事,就说兄长赵江眠,眼下他正得陛下赏识,如若被发现家中曾卖儿鬻女,大好仕途难说也会毁于一旦。
    赵可姿不愿拖累兄长,也不愿留下赵可月一人在这花影重重却蛇蝎遍地的楼中。
    然,时至今日,她却先抛弃赵可月,独赴黄泉。可叹赵可月痴心一片,却始终难宣之于口,而今逆天而为,以命换命,护她周全。
    对知情人而言,赵可姿死而复生是赵可月的护佑,但对满城百姓来说,赵可姿便是妖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唯有赵江眠与其挚友,将她视作常人。
    松晏刚踏入赵家的门,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接着一阵的咳嗽声,间或夹杂着怒吼声:“滚!让那妖道滚出去!”
    他脚步一顿,抬头看去,只见赵江眠气息不稳,抬手胡乱擦去嘴角溢出的乌血,怒目圆睁。
    而在他面前,一个与他身量相当的男子负手而立,重重叹气道:“阿眠,我知你与赵姑娘感情深厚,但她不是人,每日吃人心才能活——”
    “住口!”赵江眠蛮横无理地打断他,狠狠甩袖,额头青筋暴起,面无血色地说,“她不是妖怪,她是我妹妹。”
    “阿眠,你……”秦期叹气,他自小与赵江眠相识,而今亲如手足,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赵江眠与妖纠缠,万劫不复?
    赵江眠张口欲言,胸口却一阵闷疼。他不得不闭上了嘴,咽下嗓子里的痛吟,紧咬着的唇色隐隐泛紫,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见状,秦期连忙扑上前扶住了他,抓住他的手腕,眼中惊疑不定:“脉象错乱,热火攻心……灵玉呢!?”
    赵江眠缄口不言。
    秦期见状便明了,当即怒不可遏:“你疯了不成!?你明知道这世间能压制白头的只有灵玉,却将它给了赵可姿!你不想活了是吗!?”
    闻言,松晏微微偏头,问沈万霄道:“白头是巫族的蛊毒,可巫族销声匿迹已久,赵江眠怎么会与巫族有牵扯?”
    “崔意星手上有蛇巫印记,”沈万霄回想片刻,“她是巫族人。”
    松晏恍然大悟。
    相传巫族有一恶习,他们会在心上人身上种蛊。若是两情相悦,便种鸳鸯,此后哪怕相隔千万里,也能心有所感寻回所爱;若是单相思,便种白头,将相思之苦移给被相思的人,要他尝爱而不得之痛,永世煎熬。
    鸳鸯易断,只要其中一方不再动情,此蛊便不再作数。但白头无解,两厢折磨到白头,除非种蛊人心死。
    可叹崔意星满腔真心错付,至今却仍不死心。她要与赵江眠彼此折磨,痛不欲生。
    思及此,松晏叹声:“凡人还真是奇怪,明知是错还要一错再错,死不悔改,最终害人害己……偏偏又叫人同情。”
    沈万霄捂着他的眼,语气淡漠:“情之一字,最为伤神。”
    “那得分人,”松晏忽然转身,额头蹭过他的唇瓣,却毫无察觉,依旧乖乖地闭着眼,“我师父和师娘之间的情就不伤人,他们日日都黏在一起,我从未见他们吵过架,更遑论像赵江眠这样受尽折磨。”
    沈万霄垂眸,稍稍退开几步:“你师父是……”
    “哥哥!”赵可姿从两人身体里穿过,打断他的话。
    松晏睁开眼,眼皮红肿刺痛,眸子血红。他面色发白,眼前飞沙走石,尸横遍野,染血的旌旗轰然坠地。
    “观御……”
    “观御……”
    恍惚之中,他难以辨清那是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声嘶力竭,万里哀哭。
    松晏怔然,眼中渐渐湿润。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脚下尸骨成堆,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大漠之上白骨皑皑,久寻未果的焦急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耳边忽响起轻叹:“松晏,闭眼。”
    一只手挡在眼前,满目疮痍哀景乍然消退,不见踪影。
    松晏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险些被魇住。
    “你魂魄不稳,”沈万霄扫一眼他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缓声说,“身上三盏魂火也不见踪影,易招邪祟,易落幻境,以后行事需得小心。”
    松晏缓慢眨眼,声线有些颤抖,像是在害怕什么:“我、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你,那个人……他好像很痛,很伤心……”
    沈万霄神情微动:“邪祟作怪而已,你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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