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一走,身边便冷清下来。松晏解开大氅,拨了下香块,百无聊赖地探身向窗外望去。
    外头不知是发生何事,吵吵嚷嚷的,绿树底下聚着一小堆人。
    高大的树木挡住松晏视线,他歪了歪身子,这才勉强瞧见人群中心一抹青绿的衣角。那簇深绿在缥缈烟雨里显得雾蒙蒙的,同层层叠叠的绿叶融在一起。
    十六捏着账簿一角,抬头对着那人说了几句什么,那人侧了下身子,接过掌柜手里的生镜。
    松晏怔然,隐约觉得他伸出的手有几分熟悉,待再回神时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了楼。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些,待冲进院子,方才聚在一处的人已经散了个干净,他想找的人更是不见踪影。
    十六对松晏印象颇深,见他急匆匆的,便折回来与他说了几句,松晏方知是刚才生镜里显出了鬼影。
    “不过还好,再照时便没什么动静了,”十六翻看着手上的账簿,不大在意方才的事,“兴许是这镜子年头太久,冷不丁失灵了,公子你无需害怕。”
    松晏无心管镜子如何,只问:“那人长什么样?”
    闻言,十六“啪”的一声合上账簿,神情多有不悦:“这位公子,你进来时瞧见门上写着什么没?咱忆迟居最大的规矩便是来者不多问,留者不应答。”
    松晏赧然,脸红了一遭。他确实未曾留意过门外木板上的几行小字,只好连声道歉。
    客栈里人来人往,十六忙着其他事,便草草扫他几眼,没再计较。
    看着十六捏着账簿走远,松晏摸摸耳垂,耷拉下眼皮,心说那人身影与沈万霄真像。但转念一想,沈万霄还没找到要找的狐狸,应该只会继续留在白玉城中,不会到京城来。
    第36章 亏欠
    松晏与步重在忆迟居一住便是五日,因身上伤未痊愈,便少有出客栈的时候,多半时间都窝在屋子里,抱着被子昏昏欲睡。直到昨日,天晴开了些,他才随步重一道出去逛了逛,从城北的芙蓉阁买了三颗夜明珠,当作给李凌寒祝寿的贺礼。
    李凌寒战功赫赫,颇受天子赏识,但他自收降北边失地归来后便辞官欲归乡。
    而天子不允他回乡,他只好一直住在京城将军府里,这么些年来虽不理政事但还是在城中布下诸多眼线耳目,是以一早便知松晏进了城。
    他几次三番差人来请,但松晏都以身体不适加以婉拒。或许是近乡情怯,他尚未想好该如何面对这抛妻弃子的亲人,该以何种姿态出现在李凌寒面前。
    近来总是下雨,昨日消停了些,但今日又是阴雨绵绵,噼里啪啦的,雨滴一滴又一滴落在窗沿,碎成千瓣万瓣。
    松晏起身合上窗,将阴沉沉的云和雨挡在外头。他端起桌上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犹豫良久,还是将它倒进了一旁的花盆里。
    兴许是错觉,他总觉得这几日吃的药有些腥甜,比起一堆草药熬煮出来的苦味,更浓烈的是有些古怪的甜味。
    花盆里养着的一株将离草颤颤悠悠的,在汤药浇下时抖了抖花瓣。
    松晏手一顿,两指夹住花叶捻了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药还挺有效,前几日没人照料你都蔫巴巴的了,这才浇了两次药,就生龙活虎起来了。”
    或许是听懂了他的话,将离草左右摆了摆小小的一颗花骨朵。
    松晏定定地看了那花一阵,而后仰头将剩下的半碗药咽下,取下挂在架子上的大氅,推门而出。
    步重早早候在了门外,见他出来,便将手里的汤婆子递给他:“雨天阴冷,你当心受寒。”
    松晏裹紧大氅,接过汤婆子,脸色有些憔悴,语气也恹恹的:“夜明珠不是什么稀罕物,要不我还是重新备一份礼?”
    步重挑眉,将手里的夜明珠高高抛起,又伸手抓住,闻言歪了下头:“备什么礼?松晏,他视你如弃履,说不要就不要,今日你来给他祝寿,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情面,他还能嫌弃你的寿礼寒酸不成?”
    “可是......”
    “哎呀,你别可是了,”步重将夜明珠塞进松晏怀里,“就送这几颗珠子,今夜你与他见上一见,明日一早咱们就去无花谷,找第二块灵玉。”
    松晏抱着珠子,欲言又止,最后轻轻点头。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长命锁丢失,长生莲珠也只剩下四颗,最多只能再撑一年,而八块灵玉至今只找到一块,若再多加停留,只怕至死也未能完成师父嘱托之事。
    步重摸索一阵,从袖里摸出一支金灿灿的羽毛,递给松晏,道:“昨日城里又有十五名孩童失踪,这妖怪太过猖獗,我得去会他一会,今日便不随你去了。若是那老不死的当真是要拿你的血做药引,你只管焚了这羽毛,小爷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你万事小心。”松晏颔首,接过羽毛。
    步重不待见李凌寒,说是要去抓妖怪,其实也是找了个借口不让他左右为难。
    “知道了,”步重朝他笑了一笑,“这天地间能伤小爷我的还没几个。倒是你,千万要多留心。”
    松晏敷衍着点头,推着他一道下楼,刚拐过楼梯角,十六便拎着账本走了过来。
    步重对这人印象不深,见她挡在眼前,不由得皱了皱眉。
    松晏从他身后探头,见是十六,便问:“十六姑娘,你......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二位不再多住几日么?我听临娘说最近城里不太平,那只鬼四处流窜,也不知如今是在哪里,你们出去可得小心。”十六稍稍退身,手背有些发红。
    步重打量她,道:“有劳姑娘惦记,不过我听说那鬼只捉孩童,我们两个成年男子,想来是不合他的胃口的。”
    松晏跟着附和,随后伸出一指指向十六的手:“姑娘,你的手可是受伤了?”
    “没事,近来天干物燥的,皮肤有些不适罢了。”十六飞快将手背到身后,道,“你们出了客栈千万要多加小心。”
    闻言,松晏与步重相视一眼。
    片刻,松晏掏出一只小瓷瓶递到十六面前:“这是如玉膏,有滋润镇痛之效,一日三次,抹在干裂的地方,大概两三天就能好。”
    十六接过瓷瓶,朝他道谢。
    天色愈渐黯淡,松晏与步重便未再停留,一前一后出了忆迟居。
    目送着两人离开,十六这才搁下账本转身上楼。她在一间房前停下脚步,抬手叩门。
    那把绘着青竹丹枫的二十八骨纸伞很快便消失在街角处,待到两人彻底消融在雨幕里,沈万霄才缓缓收回视线。他折身打开门,见十六手里握着一只玉瓷瓶。
    “七爷,”十六躬身行礼,“那两位公子今夜似乎不一起去将军府。”
    沈万霄微微颔首,随后斟茶问:“今日药喝了没?”
    “早上喝了。下午许是忘了,睡了一晌午,药放凉了便都倒进花盆里了。”十六如实回答。
    沈万霄搁下茶杯:“步重没提醒他。”
    十六一怔:“嗯......步重昨日凌晨才回的客栈,今日一觉睡到了方才,想来是一并忘了。”
    “嗯。”沈万霄语气不咸不淡,看不出喜怒,“待会儿再煎一副,等他回来再喝。”
    话音刚落,他便提剑起身,抬脚往房外走去。
    十六急忙追上前去:“七爷,以前他总缠着你,最后让你被贬为罪神,如今你明明可以离他远一些,怎么还是要......”
    沈万霄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身:“以前的事不必再提。”
    十六愤然:“可要不是他,你又怎会——”
    “十六。”沈万霄打断她的话。
    十六眼圈红了一遭,不知是想起何事,只道:“七爷,从天上到人间,甚至是阴曹地府,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若再执着下去,只怕是、只怕是覆水难收。”
    沈万霄有片刻失神,随后微微偏过头,不再看十六:“他身子骨差,若是离我远了容易现出原形。等他伤好,我便不会再跟着。”
    “伤好......”十六闻言冷笑两声,“你自己的伤都没好,却不惜每日割手放血,助他稳住魂魄,可他呢!?他怎么做的?他宁愿那药凉透了也不想喝一口!”
    沈万霄微微垂眸:“药苦,难以下咽。”
    十六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抬手似是想招呼他一拳,最终还是忍下了,气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善解人意?”
    在她幼时的记忆里,沈万霄从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偏袒任何一个人。即便是对着四海八荒第一美人,他也冷血无情,只会冷冰冰地说“良药苦口”。哪像现在,悄悄摸摸地放血便也罢了,担心味苦,还刻意放了蜜露。
    可惜人家不领情。
    十六越想越气,最终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沈万霄一眼,甩袖离去。
    临娘来时刚巧见十六气鼓鼓地离开,虽未听见两人谈话,但隐隐也猜出了来龙去脉,是以叹气道:“小七,你为他受聚浪穿喉之苦,他亦为你受断尾之痛,这份情早该两清了,你又何苦执着?”
    沈万霄抬眸,沉默良久,道:“穿喉之痛怎及断尾?若非崖下万箭穿心,只怕我到死都不知勾玉弓竟是他的八条尾巴所制。”
    “小七。”
    沈万霄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撕裂般的疼痛:“临娘,是我薄情寡义,是我没心没肝......如今我只想他能平安度过此生。”
    临娘长长叹气,脸上的皱纹似乎深了几分。遥想当年,她与素姻一道长大,后来素姻嫁与天帝,众人都说这是一桩美事,唯有故事中的人知晓,天帝心有所属,素姻不过是他用来稳住帝位的棋子。
    三百年后,素姻诞下观御。但好景不长,不出三个月,她失足从弑神台上跌落,魂飞魄散。
    临娘便替她守着沈万霄长大,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不负众望地成了所向披靡的战神,本以为能了却旧友遗愿,却不想一念之差留了涟绛一命,自此后沈万霄万劫不复。
    她无颜面对素姻,也无颜留在天界,是以在沈万霄被贬下界后自请除去神位,入世做一个散仙。
    在人间,她想过去找观御,但心中有愧,不敢相认。直到五日前,沈万霄的一缕魂魄踏入忆迟居的门,被生镜照出。
    十六将他当成了鬼,险些用桃枝将他打散。好在临娘及时赶来,留住那一缕魂魄。半日后,沈万霄登门,她才终于敢同观御相认。
    纵然沈万霄不再是武神观御,但依旧是素姻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子,是她的小七,亦是十六的七爷。
    但临娘没料到的是,那人不仅是观御的劫数,也是小七的劫数。天上人间,生生世世,无法逃脱的劫数。
    弑春崖下万箭穿心,沈万霄在剧痛中回想起过往种种,恍然惊觉,涟绛早在那时就已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所以才会任由他将勾玉弓与弓上刻骨铭心的记忆一道封在山崖里。
    涟绛怨他、恨他,所以要他劈开山崖受那万箭穿心之痛,要他回想起所有的一切,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
    饶是沈万霄无心,无爱,亦无恨,也痛不欲生。
    他摸到袖子里那只长命锁,繁杂的纹饰磨得指腹生疼。
    沈万霄在弑春崖下受万箭穿心之苦,为此走丢一缕魂魄。他在章尾山的那几日,绝禅铁青着脸一面忙着将长命锁复原,一面骂骂咧咧:“我说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沈万霄一言不发,待长命锁修好后,容殊送他下山,临到山门前叫住他:“观御,有些事一次就够了。涟绛现在过得挺好的,只是寿命不长。但有步重守着,他生前必定都是开开心心的,你若还有几分良心,离他远些吧!”
    沈万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抬脚下山。
    容殊在他身后一口气叹了又叹,高声道:“他本来就是你的劫数,你也是他的劫数,你若是一意孤行,迟早要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他怎么敢重蹈覆辙?可他终究是放不下,于是不顾众人阻拦,执意守在角落里,贪图着远远见上一面。
    沈万霄攥紧承妄剑,穿堂风争先恐后地扑在他的身上,撩起他鬓角的长发。
    “罢了,”临娘叹长声叹气,侧身让开路:“小七,你去吧,既然放心不下,那去看看才好安心。”
    俄顷,沈万霄颔首。
    第37章 小贼
    将军府位于城东,府邸豪华,门前立着两只气宇轩昂的石狮子,狮子嘴里衔着明珠,在幽幽烛火中发出黄澄澄的光芒。
    松晏捧着匣子的手紧了紧,这石狮子咬着的明珠与匣子里的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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