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
    一道声音来自一位少年,是秦时。
    另外一道声音则来自一位和秦时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
    这位少女也是月鎏金从悬壶宗后山的禁地中解救出来的,原型是一只白毛九尾狐,本是无名无姓的,跟了月鎏金之后,月鎏金才给她起了名字:灵颜。
    因着内心的一份对故人的亏欠,所以在她的一众教徒中,月鎏金对灵颜是比较偏爱的。
    那位故人,也是一只白毛九尾狐。是月鎏金当年被关在笼子里圈养时与她同吃同住的一位同伴。
    至今为止,月鎏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只九尾狐妖名叫姜枣——两种食物结合在一起的,一个是生姜,一个是红枣,皆是暖洋洋的东西。
    初时,月鎏金与姜枣的关系最好。她们是同一批被圈养起来的妖物,化为人形的时间也都差不多,皆和灵颜现在一般稚嫩年幼。兴许是有缘,所以她和姜枣从一开始就被圈养在同一间牢笼里,又因为志同道合,所以她们二人之间一天到晚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畅想不完的未来,即便她们心知肚明,她们不可能有未来,哪怕是有,也不可能同时拥有。但她们还是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日日夜夜都粘在一起。
    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为对方加油打起;一起祈祷未来;一起策划着、筹谋着、该如何从那群黑心道士手下逃跑。
    她们还一起在关押着她们俩的那座牢笼的角落中悄悄挖出了一条通往外界的地道。在某天深夜,她们两人一起携手逃跑了。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们才刚看了一眼外界的无边星空,就被那群歹毒道士们给发现了,然后,她们便开始了一场狂奔逃生。
    那个宗门建立在一座险峻的高山上,地势曲折复杂不说,还被那群歹毒道士们布下了天罗地网,月鎏金想变成凤凰飞走都不成。
    最终,她们俩因为体力不支被迫躲进了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小山洞里,试图躲避过那群道士的追杀。
    但最终还是被他们追了上来。
    那座小山洞里不仅空间狭窄,还是一座封闭的死穴,洞里没有其他的逃生隧道,洞外追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
    那些道士手中的刀剑似乎已经悬在了她们的头顶。
    死亡的威胁在逼近,她们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惊惧,皆用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她们还不想死,她们还想回家见家人,她们都想活下来。
    那时夜色已深,山洞深处更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起初,月鎏金是看不到姜枣的,但或许是因为太过恐惧了,又或许是因为对危险的感知太强烈,她竟在一瞬间无师自通地开了天眼,漆黑一团的视野瞬间清晰明亮了起来。
    她是妖,灵核是绿色,用天眼视物时,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蒙上一层幽绿色。
    在这层冷冷的绿光中,月鎏金看到,蹲在她对面的姜枣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尖锐的长锥,锥尖正对着她的心口,而姜枣看向她的目光中,也充斥着不加掩饰的狠戾与杀意。
    一瞬间,月鎏金就明白了姜枣的盘算——姜枣准备牺牲她,保全自己。
    洞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下一秒,那群道士就会冲进洞中将她们俩杀死。
    姜枣似乎也准备动手了。
    月鎏金根本来不及细想,电光火石之间便将自己的右手变化成了如钢铁般坚硬的凤爪,三指齐张,尖锐凌厉的爪指一下子就捅进了姜枣白皙柔软的脖颈,狠狠刺穿了她的咽喉。
    姜枣浑身一僵。她手中的那只铁锥,才刚刚抵至月鎏金的心口。
    月鎏金什么也没说,在姜枣惊恐错愕的眼神中,拔/出了自己的凤爪,重新变回了人手,然后,面无表情地抓住了姜枣的头发,干脆利落地施行起了姜枣此前的计划——
    她直接扯着姜枣的长发将她从那座山洞中拖了出去,冲着洞外的那群道士们大喊一声:“我抓到她了!我抓到这只企图逃跑的狡猾狐狸了!”
    当时,姜枣还没死,纵使颈侧血流如注,生命力却相当顽强,不断地在她的手下拼命挣扎。
    她当然能感觉到姜枣的怨恨、不甘与绝望,但是,她始终没有松开自己的手。
    姜枣就是她活下去的投名状。
    也不能怪她,谁让姜枣先对她起了杀心呢?如果姜枣不是早有准备,早就决定了遇到危险是就牺牲她,又怎么会提前准备铁锥呢?所以,她只能牺牲姜枣,不然被牺牲的就是自己了。
    那群道士很快就围了上来,姜枣惊惧万分,挣扎地更厉害了,口中呜呜咽咽,急急切切,十分想开口说话,但她说不了话。
    狐狸狡猾,但月鎏金却更胜一筹,在动手的那一刻,她就解决掉了所有的后顾之忧:捅喉咙,让她说不了话,让她有口难言,让她永远无法指控自己。
    无论这群道士们信不信她月鎏金的话,也只能听她说话。
    后来,那群黑心道士们就将她和姜枣分开了,她被一部分人带回了宗门,虽被殴打严惩了一番,但最后还是苟活了下来。
    至于姜枣被那群道士带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但八成,是活不下来了。
    月鎏金从不认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有错,不然,她早就死在姜枣手下了。但她的心中对姜枣总是有着一份亏欠……她们两个,曾经是那样的要好,那样的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她也从不觉得姜枣当时的选择有错,从不怨恨姜枣。在那种生命攸关的时刻,想活下去没错,哪怕是不择手段。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她也理解姜枣。
    又或者说,在月鎏金的内心深处,总是对这份无疾而终的友谊有着一份遗憾。所以在初见灵颜的那一刻,她就想到了姜枣。
    虽然灵颜无论是九尾狐本相还是人类模样都和姜枣一点儿不也像,但狐族天生貌美,她娇媚的容颜丝毫不输姜枣,那股子机灵劲儿也丝毫不逊色于姜枣。
    所以,月鎏金才会对灵颜偏爱有加,以至于秦时的心里都有些不平衡了,整日都在暗搓搓地跟灵颜一较高下。
    灵颜也是一样,只想独得教主的关心和宠爱,一天到晚都在和秦时较劲儿。
    就好比现在,跑步都得比一比谁快,看看谁能先跑到教主身边。
    月鎏金原本疼得直不起腰,疼得直皱眉,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但在仰慕她的教徒面前,决计不能丢了威风!
    于是乎,月教主迅速擦掉了嘴角的血迹,强忍着剧痛停止了腰杆,拼命摆出了一副气定神闲的神色,表情淡定地注视着不断朝着自己跑来的二人。
    灵颜和秦时几乎同时抵达月鎏金面前,同时向她汇报自己发现的重磅消息——
    “我们这队人马在无疆门的地库中发现了好多珠宝和黄金!”
    【我们去搜查山下的村庄,发现每户人家的家中都藏有一只装满了凤血的小陶罐!还有不少人家将我辈的尸骨挂在了自家大门口,声称是杀鸡儆猴,震慑我们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肮脏妖物!】
    灵颜的声音传进了月鎏金的耳朵里。
    秦时的声音则是用灵识获取的。
    灵颜的语气激动惊喜,秦时的语气怒不可遏。
    月鎏金听闻二人的汇报后,淡淡启唇,给予回复:
    “珠宝和黄金全部搬走。”
    【那座村子,屠,一个不留。】
    灵颜:“是!”
    秦时:【是!】
    这两人令了命之后,就迅速跑走了,生怕自己比对方跑慢一步,让教主轻视了自己;更怕自己会耽误了教主的命令。
    只等这两人跑下了那条通往山下的台阶,脚步声彻底消失,月鎏金才不装坚强了,复又痛苦地捂住了心口,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心头即恼怒又愤恨,看向谛翎金身的那双眼睛中充斥着无尽的怨怒:
    不要脸的男宠,别以为你没杀本尊本就会领你的人情!
    本尊现在只是不够强大,等来日,本尊强大了起来,第一个杀你!
    月鎏金十分想要一刀砍碎谛翎的金身,却又忌惮谛翎,担心他再度现身,只得强忍下了心头的怒意,先吞了一颗从悬壶宗那里搜刮来的治愈内伤的灵丹妙药,然后就地打起了坐,一点点地调理体内气息。
    待到东方浮起了鱼肚白,她的胸口才没那么疼了,勉强可以直身站立了。
    然而她才刚刚下山,秦时就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灰头土脸地向她汇报:
    【昨日我们刚准备屠村,就有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男人持着一把黑刀杀过来了,和我们缠斗了一整夜!】
    【他说他就是宸宴,他还点名道姓地要见您!】
    月鎏金的神色一凛,急怒交加:【谁让你们去和他打的?不是平白送死么?!】
    秦时赶忙解释:【教主息怒,我军没有伤亡!】
    换言之,宸宴只是阻止他们屠村,却没有对他们痛下杀手。
    月鎏金这才舒了口气,沉默片刻后,抬眸看向了天边的鱼肚白,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今天的天气还怪好的,适合与故人见面。】
    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情。
    因为畏惧妖物,村中空无一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部躲在了家中。
    宸宴将自己的听风刀插入了村子正中央的土地中,以听风为阵眼,起了一个防护阵。
    金色的弧形透明防护罩如同一只倒扣着的巨碗似的扣在了这座村子的上空,阻挡下了所有试图闯入村中的踏天教教徒。
    月鎏金前去时,宸宴正手持金色的灵气刀,寸步不离地坚守在村口,神色冰冷而肃杀。
    月鎏金才刚出现,宸宴就流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气急败坏地质问她:“这村中男女老少何其无辜?你为何要命令手下对他们痛下杀手?”
    月鎏金在距离他不足五步的地方站定,先投目朝着他身后的村子看了一眼,然后,冷冷地笑了一下,满含讥诮地反问说:“高贵的玉尊大人,难道您没有瞧到,这村中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悬挂着我妖族同胞的尸首么?不止如此,他们家家户户的药柜中,还都珍藏了一坛子我凤族的热血呢,我难道不该让他们血债血还么?”
    宸宴哀其不幸,却又怒其不争:“你也不好好想想,普通百姓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有那个能力去虐杀你们妖族?又怎有那个能力去杀凤放血?他们近邻无疆门,这些东西自然是无疆门分发给当地百姓的!百姓无错,他们不过是愚昧,而非恶毒,更不被你屠杀!”
    月鎏金长长地叹了口气:“正因百姓愚昧无知,正因百姓需要凤血救命,所以,才有利可图,各大门派才会联手闯入妖界,屠杀我妖族。归根结底,害了我妖族众生的,还不是凡界的这帮无知百姓?我杀他们有错?凡界百姓高贵,凡界众生不该死,我妖界百姓就低贱?就该死了?”
    宸宴面色铁青:“凡界芸芸众生,你还能全杀光么?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了你,你就去找谁,何必要拿无辜百姓泄愤?”
    月鎏金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轻轻地吹了吹自己的指尖,一边想着,自己真是该好好剪剪指甲了,一边回答宸宴的问题:“本教主可不是泄愤,而是在杀鸡儆猴,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明白,我妖族之辈,没那么好惹。哦,对了,你也别总叫嚣我欺凌弱小,说我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凡界百姓,我的下一步计划呀,就是杀了妖王那个没用的东西,灭他满门!大敌当前不想着如何应对,竟然偷偷摸摸地带着自己的全家老小跑光了,独留我妖界百姓无知无觉地被那群道士屠害,真是死不足惜!”
    说完之后,月鎏金又抬起了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宸宴:“玉尊大人,觉得我的计划如何?有没有兴趣加入我踏天教,与我一同逆天而上呢?”
    宸宴不置一词。他眼眸悲凉,目不转睛地盯着月鎏金看了许久,声色低沉地启唇:“你当真,就这么喜爱杀戮么?无论残害过你的人群到底是谁,只要你看不顺眼的人,都必须死?必须铲除?哪怕是无辜之人?”
    “我想杀的人,没有一个无辜的。”月鎏金认真又正色地回答说,“都是罪无可恕之辈。”
    宸宴:“包括妖王的那些侍人随从?包括我身后村子里的垂髫小儿、蹒跚老者?包括悬壶宗、舍身教、无疆门中那些从未参与过屠杀妖族行动的无辜弟子?”
    月鎏金点头:“对啊!”又困惑不解地反问道,“宸宴,你到底在可怜他们什么?满门被杀的又不是他们,全族被灭的也不是他们,他们就算是没有动手,也都是帮凶,是利益既得者,到底有什么好可怜的?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呢?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身后这群被你所谓的无辜之人囚禁、虐待的可怜人呢?只因为我们是妖,所以我们活该家破人亡,我们不配得到你九重天神的怜悯?”
    宸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极为坚决地对着月鎏金,以及她身后所有的踏天教教徒们说道:“你们是很可怜,很无辜,但这不是你们大开杀戒、滥杀无辜的理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若这世间所有的惩罚和报应都要以同等程度祸及行罪者的身边无辜人,还何谈人伦法度?何来公平与公道?
    冤有头,债有主,只有暴徒才会牵连九族。
    月鎏金却被逗笑了:“放下你那颗没用的烂好心吧。”她满目戏谑地瞧着宸宴,“如今的世道,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地狱,你的那颗烂好心是没有用的,渡不了任何人,连你自己都自顾不暇。你所守护的凡界苍生也是最为无情无义的,信不信你就算是护着他们躲过我这一劫,他们也不会惦记你的好?不信的话,你就化为你的原形试试?他们一定也会认定你是妖,认定你该死,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在那些你口中的无辜百姓眼中,所有和他们不一样的物种,都应该被铲除,包括你们龙族。他们分不清神明和妖类,如同分不清是与非。所以呀,玉尊大人,快闪开吧,别死守他们了,今天就算我不杀他们,他们日后也安享不了太平,因为这天下本就不太平,不如让我一刀给他们个痛快!”
    宸宴失望透顶,又恼怒万分:“你当真就如此的冥顽不灵么?”
    月鎏金:“冥顽不灵的不是我,而是你。我只是在努力地寻求一个公道。”
    宸宴:“滥杀无辜就是你的公道?若真如此,我当初就应该一刀杀了你!”
    月鎏金的神色一沉,戏谑的目光骤然冰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为家人、为自己复仇,我本就该死,对么?我还得对你的那点施舍感恩戴德,是么?”
    宸宴抿起了双唇,满目都是无奈与悲凉……
    你为何、就是学不会慈悲呢?
    为何就是不明白无休无止的暴行与杀戮只能加剧仇恨的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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