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自然地弯身钻进了马车里。
    淮安侯府的马车没有定王府的那么宽敞, 不算很大的马车厢中, 方才快一步离开的定王殿下老神在在地坐在马车里, 垂眸把玩着个东西。
    看清那是什么, 淮安侯的眼角抽了一下。
    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田黄石章, 大概是被盘玩久了,格外的莹透。
    他下意识回想了下自己放回侯府书房里,那枚再也没敢取出来的印章,确定这枚应当不是他的。
    不算上一次萧弄突然出现在大理寺,搞得整个衙门人仰马翻的话,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面对面谈话。
    淮安侯坐到萧弄对面,没有开口。
    萧弄慢慢将那枚印章收回袖中,望向淮安侯,漠然问:“侯爷不打算说点什么?”
    淮安侯坐姿如松,腰背板正,语气也很平静:“下官无话可说。”
    “侯爷无话可说,本王可有得说的。”萧弄的眼神锐利如狼,盯着淮安侯的眼睛,“钟宴笙的确是皇室血脉?”
    淮安侯不语,但萧弄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
    “好。”萧弄缓缓点头,“本王实在很好奇,关于钟宴笙的身世,侯爷是何时知晓的?”
    倘若钟宴笙真是皇家血脉,淮安侯又早早知晓情况的话,好端端地为何要隐瞒此事,将一个小皇子养在家里?
    嫌命长么。
    淮安侯沉默了一下,这次开了口:“迢……小殿下的这层身份,下官也是今日才知晓的。”
    这层?
    萧弄眼眸一眯,抓住了他这句话中那个隐含暧昧的词,还未开口,淮安侯拱了拱手,语气疲惫:“殿下,下官已知无不言,剩下的,莫要再问。”
    今日一早,淮安侯在去大理寺衙门的路上,突然被宫中的人截住,带去了养心殿。
    那一瞬间,他已经有了预感,猜想陛下得知了一些秘密,但没想到,陛下的举措更令他错愕。
    本以为挥下来的刀此刻悬停在了脖子上,多说一句,那把刀就低下来一分。
    这把刀若是落下来,掉的不仅仅是钟家上下几百人的脑袋,还会牵涉到更多人。
    淮安侯府一脉曾被下入私牢,淮安侯比谁都要清楚,养心殿里那位看似和蔼的老人有怎样的手段,尤其……陛下对钟宴笙的态度,也是在警告他,往事绝不能再提。
    他相信萧弄会护住钟宴笙,但绝不敢将几百人的性命,系在这位心思莫测的定王殿下手里。
    萧弄面无表情地盯着淮安侯看了会儿,点头:“那你只需要回答本王一句话。”
    “钟宴笙当真是所谓的十一皇子?”
    架马车的车夫不是早上从淮安侯府带来的,而是个陌生面孔,淮安侯知道从进宫那一刻起,他的一言一行就都会被汇报上去了,闻言心里一跳,缓缓问:“殿下何出此言?”
    萧弄往后一靠,语气冷漠:“本王只是觉得,那个老东西生不出这种可爱的儿子。”
    淮安侯:“……”
    外面竖着耳朵偷听的车夫:“……”
    淮安侯只能假装自己聋了,没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
    萧弄准备跳出马车时,淮安侯望了眼外面车夫的影子,敛眸道:“如今小殿下身份已然不同,无论从前与殿下有何仇怨,也该一笔清了,往后殿下便与小殿下桥归桥,路归路罢。”
    听出了淮安侯隐晦的提醒警告,萧弄没什么表情地挥了下手,翻身跳出了马车。
    展戎和另一个亲卫一直架着马车跟在后面,见萧弄下来了,立刻过来接应了萧弄。
    “主子,情况如何?”展戎多嘴问,“迢迢小公子……难道真的是什么十一皇子?”
    另一个亲卫也忍不住问:“真的要将小公子留在宫里吗?”
    萧弄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往马车里钻去时,目光往皇城的方向扫了一眼,不咸不淡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本王还能闯进宫里抢人不成?”
    他身份敏感,今日未得诏令,强行进宫,已经够御史台和朝廷那些官员发挥的了。
    展戎和亲卫顿时不敢吱声了。
    马车摇摇晃晃往定王府去,萧弄在马车中闭上了眼。
    钟宴笙是裴家的血脉。
    他最痛恨厌恶的皇室。
    此前怎么都查不到的,关于钟宴笙的身世秘密,还有能为他缓解头疾的异香……在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有了解释。
    萧弄按了按额心,脸上没有表情。
    十六年前,二十万蛮人大军夜袭漠北边城,萧家一脉死守一月,朝廷援军也在路上辗转了一月,才姗姗来迟。
    彼时漠北已陷入一片混乱,朝廷大军抵达之后,毫无抵抗之力,退了又退,最终蛮人在占领十城之后,停下了攻势。
    朝廷大军班师回朝后,老皇帝震怒至极,责令当时的朝廷大军主帅靖国公与监军太监,一同打入死牢,三日罗列出无数罪名,即刻处斩,其中一项就是援驰不力之罪。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靖国公只是那个倒霉背锅的罢了。
    萧弄也曾经以为,皇室是想拖死萧家,解决这个心头大患,可这些年他在漠北,逐渐起了疑心,发现了另一些隐藏的秘密。
    关外的蛮人各部族之间争斗不断,为何会突然集结成一团?
    当年蛮人的攻势如此凶猛,又为何只是占据了十城就停下了攻势?
    那个隐秘的猜想,萧弄从未说出口。
    萧家这根皇室里的眼中钉肉中刺,让老皇帝在皇位上日夜都坐不安稳。
    所以他将萧家的命卖给了蛮人。
    焉能不痛恨?
    萧弄恨出了血。
    可是迢迢偏偏就是……
    萧弄轻轻提了口气,没有哪一刻比现在堵心。
    马车抵达了王府,下马车的时候,王伯已经听闻消息,脸色凝重地候在大门外,见到萧弄,低头叫:“王爷。”
    萧弄的心情糟糕透了,没有看王伯,大步流星往府里走。
    前些日子钟宴笙在的时候,王府里的气氛总是轻快活泼的,这会儿凝滞成了一片,比宫里还死寂,总是喜欢冒来冒去的暗卫也缩在阴影里不敢乱动了。
    王伯和展戎跟在萧弄背后,深深叹了口气,跟着萧弄跨进书房后,展戎询问道:“主子,派出去查小公子的人,可要撤回来?”
    等待了片刻,他听到萧弄道:“不。”
    萧弄幽蓝的眸光落过来:“加派人手,继续查。”
    展戎和王伯都有些错愕了,待展戎下去了,王伯佝偻着腰背走到书案前,慢慢为萧弄磨着墨:“王爷为何还想继续查那位小公子?他能为您缓解头疾,与他是皇室中人应当有关。”
    萧弄并未告诉其他人钟宴笙于他的作用,但也不奇怪王伯为什么猜到了这一层。
    这是只属于他与王伯之间的秘密。
    萧弄其实知道自己的头疾是因为中毒。
    他甚至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但是他不能说。
    当年定王府的下仆全部“殉主而死”,只剩年迈的老管家,他回到京城,与五岁的萧闻澜孤苦无依,无人看护,老皇帝“可怜两个萧家遗孤”,便将他们接进了宫中。
    萧弄那时宛如一只警惕的小兽,对一切都设防,在宫中从不吃离开过视线的饭菜点心,也从不喝别人递来的酒水,也严格要求萧闻澜不准碰那些……直到那次家宴。
    萧闻澜五岁前都在京中锦衣玉食过着,遭逢巨变失去至亲,年纪又还小,进了宫后处处被萧弄管着,那次家宴就格外地馋,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老皇帝食案上的东西,老皇帝便光明正大地赐给了萧闻澜一碟点心,并着一杯酒。
    老人在对年幼的萧闻澜说话,眼睛却是看着萧弄的,闪烁着和善的笑意:“弄儿在宫里太过拘束,听说不准闻澜随意吃食,幼儿天性,怎好束缚呢?”
    那一刻萧弄警钟大作,从老皇帝眼中看出了他的意思。
    这些东西不是赐给萧闻澜的,是赐给他的。
    他过于明显的警惕让老皇帝很不满,如果他不收下,今日还会有其他的东西,赐给他们兄弟俩。
    萧弄忘了自己那时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他脑子嗡嗡的,劈手打开了萧闻澜的手,三两口将赐下的点心吞下去,又喝了那杯酒。
    然后红着眼去把总是挑事找茬的裴永狠狠揍了一顿。
    经年的头疾,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埋下的隐患。
    萧弄从未告诉过萧闻澜这些,他那个蠢弟弟什么都不知道,傻兮兮地在京城过他的逍遥日子就够了,老皇帝对他不会有杀心,反倒乐得见萧家后人蠢成这样,溺爱纵容。
    楼清棠跟萧闻澜关系不错,又是个大嘴巴,萧弄便从未告诉过他这些事。
    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呢?让萧闻澜为自己年幼时的不慎嚎啕大哭么,他没兴趣听萧闻澜哭爹喊娘的,吵死了。
    老皇帝给他下的这毒经年日久的,大抵就想着靠这毒制衡他,知道他早晚得活生生头疼死,就安了心了,随他做什么。
    但迢迢是个变数。
    恐怕也是老皇帝没想到的变数。
    老皇帝用的毒恐怕跟钟宴笙有关,他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秘密。
    萧弄揉了下眉心,越想越堵心。
    再有什么秘密,钟宴笙是皇室血脉的事,八成也是板上钉钉的。
    老皇帝德王安王景王……一个个都獐头鼠脑歪瓜裂枣的,跟那小孩儿哪有半分像,怎么就会是一家人?
    王伯瞅着自小看大的少爷脸色阴晴不定的,眼底黑沉沉一片,禁不住低声问:“少爷,您是在想那位小公子吗?”
    萧弄:“嗯。”
    想淮安侯给他的警告。
    老皇帝见不得他跟钟宴笙走得近,恐怕不仅是因为钟宴笙的身份,还因为他能为他缓解头疾。
    大少爷的脾气有点拧巴,骄傲惯了的人,很少会放下身段,低下高傲的脑袋,何况那小公子又是皇室的人……
    哪怕知道钟宴笙是皇室的人,王伯心情复杂难释怀,也很难生出厌恶的情绪。
    王伯忧心问:“您往后打算如何对那位小公子?”
    萧弄一时没有回答,看了许久面前没有翻开一页的文书,视线才转向皇城的方向,没什么表情:“本王厌烦所有裴家人。”
    果然如此。王伯叹了口气。
    隔了会儿,又听到萧弄低低自语般道:“不知他今晚在宫里能不能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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