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琅笑着摇头:“老喽。这人老了就想安顿下来嘛。”
    宿清焉迟疑了一下,却道:“母亲,今年过年我们出去游玩吧。”
    梅姑颇为意外地看向他,他总是循规蹈矩,骨子里有很多讲究。比如除夕守岁之事,竟也能接受不在家中过了?
    宿清焉心中有顾虑,说:“母亲,有些话我想单独和您说。”
    顾琅大笑着站起身:“好好好,我出去溜达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忘了拿他的酒,走回来抱着他的酒壶猛灌了一口。
    “人生啊,难得糊涂啊——”顾琅抱着酒壶懒散地往外走。
    宿清焉目送顾琅走远,才转头看向母亲,正色道:“我想接薇薇回家,可想着确实需要先回家与母亲说一声。”
    梅姑沉默下来。
    “或者,今年让流峥留在家里陪母亲和顾叔过年。我和薇薇出去走走。”
    “母亲,我一回来,乡亲们就对我说了很多薇薇和流峥的事情。”宿清焉停顿了一下,“那些事情我已知晓。还望母亲日后不要再向薇薇提及。”
    “母亲,流言如刀。她若留在这里,难免伤心。”
    梅姑困惑地看着儿子,心中一片复杂。她很多时候不能理解宿清焉。比如她就理解不了宿清焉此刻的冷静。
    “清焉,”梅姑试探地问,“你就不生气吗?”
    宿清焉垂下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梅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竟是不知道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你们小的时候,母亲独自带着你们两个。那个时候幸好你宋二叔,还有顾琅时常帮扶。那些扔到孤儿寡母身上的流言确实像刀子。”梅姑说,“随你吧。母亲一向都是随你。只盼着你随心所欲,每一日都能欢喜自在。享受活着的每一日……”
    “母亲,”宿清焉皱眉,“这些年,您着实辛苦了。”
    梅姑柔笑着摇摇头。“自己选的路,就算吃些苦,也是幸福舒心的。”
    “母亲这些年当真舒心?”宿清焉问。
    “当然!”梅姑回答得决然。她从不后悔选择这样一条路,再苦再痛的日子,可因为是自由的,便是快活的。
    梅姑从往昔的回忆了回过神,怅然地起身:“今天你回来,你顾叔也在。晚上多做几个菜。”
    宿清焉亦跟着站起身,笑着说:“今晚我下厨。”
    梅姑摇头:“我做就行了。你啊,去把你叔叔拽回来,别让他在外面吃多了酒耍酒疯。”
    宿清焉颔首答应。他沿着顾琅离开的路,一路找过去,在一片小路旁找到顾琅。
    这里等到夏日的时候,树荫遮日,是极好的避暑之地。然而如今寒冬时节,挂着阴森森的风。顾琅躺在小路旁的石板上,呼呼大睡。
    酒壶歪倒在地,最后的一点酒沿着石板尽数洒落。
    “二叔。”宿清焉搀扶起顾琅,“回家了。”
    顾琅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手臂挥舞着。他以为自己手里拿着剑,硬是要比划一番,还要问:“流峥,为师剑法不错吧?”
    “二叔,我是清焉。”
    顾琅好似没听见。他笑了笑,跌跌撞撞往回走。宿清焉赶忙过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想到年,叱咤疆场斩杀无数敌贼宵小……哎呦。”他一个没踏稳,重重跌了一跤。
    宿清焉无奈地失笑,赶忙将人扶起来。不管他再怎么胡言,宿清焉也没松开他,一路将人扶回家。
    他一路上胡话说个不停,惹得宿家隔壁的宋家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宋能依小跑到父亲身边,说:“爹,你再不加把劲儿,梅姑就要跟别人跑了!”
    宋能靠在一旁嘿嘿直笑:“咱爹要是有办法也不至于二十多年了,还没让梅姑成为咱们后娘啊!”
    宋二斜着眼睛瞪他们俩姐弟一眼:“滚!”
    宋能依和宋能靠对视一笑,嬉笑地走开。
    宿清焉给顾琅灌了壶醒酒茶。他无奈摇摇头,道:“母亲,听说二叔以前当过兵。当兵的时候他也这样喝酒?”
    “他以前滴酒不沾。”梅姑恍然道。
    宿清焉点点头:“看来我这酒量是随了父亲家里。”他又问:“二叔起先滴酒不沾,后来又为何饮酒?”
    梅姑却不愿意不回答了。
    她说:“再灌他一壶,把人喊起来吃饭。天冷,没多久这饭菜都要凉了。”
    宿清焉将顾琅弄醒,再陪着母亲和顾琅用晚饭,最后又把身上一身酒气洗净换了身干净衣裳。经过顾琅这么一折腾,当宿清焉走出家门时,已经很晚了。
    冬日本就天色黑得早,今夜天幕阴沉,既无星星也无月。宿清焉快步走在去绘云楼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
    迎面走来两个晚归的村里人。他们两个人一边抄着手走路,一边热火朝天地议论着。
    “你说宿清焉那个傻子还会要绘云楼那位?”
    “说不准。要是正常男人,怒发冲冠杀人都是可能的事儿。可是宿清焉嘛……那个呆子不好说。”
    “宿清焉是个愚善的,可他弟弟宿流峥却不是个好东西哇。趁着他兄长刚死就和嫂子勾搭一起,真是不像话啊!”
    “你说……会不会宿清焉大气原谅了这对奸.夫.淫.妇,但是宿流峥那个混头见色起意杀兄夺妻啊?”
    另一个男人突然笑了两声,语气也变得不怀好意起来:“说不定俩兄弟感情好,两夫一妻,三个人一个床上玩得才花啊……”
    天色黑,宿清焉直到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才模糊看见人影,却也没看清宿清焉的脸,没有将他认出来。
    这两个晚归的人已经走远,宿清焉却驻足,他立在原地垂着头,半闭着眼睛,忍受着一抽一抽的头疾。
    头疼逐渐难以忍受,更是疼得让他无法正常思考。
    好半晌,他慢慢抬起头,一双阴沉的眼睛望向绘云楼。绘云楼的窗口亮着灯。
    柔黄.色的一抹光落进宿清焉的视线里,又飘进他心里。因疼痛而跳动的心脏突然得到了安慰。
    与此同时,难以忍受的头疾也消失。
    宿清焉长长舒了口气,快步朝着绘云楼走去。
    扶薇想见的一定是宿清焉,所以他只能是宿清焉。
    宿清焉有想要见扶薇的执念。宿流峥也有执念,宿流峥的执念亦是让宿清焉与扶薇相见。
    绘云楼的大门没有锁,宿清焉轻轻一推,就将门推开。
    屋内,花影正无聊地擦着她的刀。她闻声抬头,看见宿清焉,有心想要追问宿清焉今日是怎么做到将她的手弹开的,那到底是什么厉害的功夫?
    花影摸了摸鼻子,知道现在不是抓住宿清焉问东问西的时候。
    她目送宿清焉上楼,仍旧坐在椅子里没动过。
    角落里的灵沼瞧着嘴角笑:“花影姐姐怎么不拦人了?”
    花影瞪她一眼:“你当我傻啊。”
    顿了顿,她再补一句:“黄毛丫头……”
    宿清焉走到二楼,扫了一眼书阁,书阁里一片漆黑,知扶薇不在这里,他脚步不停,直接往楼上的卧房走去。
    扶薇卧房的门半开着,蘸碧刚送了炭火盆进来。她检查了窗户,往外走,迎面遇见宿清焉。
    “姑爷。”蘸碧微微提高些音量。
    宿清焉轻颔首,经过蘸碧迈进屋内。
    蘸碧于他身后,轻轻将关门关上。
    屋子里,扶薇懒倦地靠着美人榻一侧,几个软枕叠起来被她靠着。她半垂着眼,手里拿了一卷书在读。
    屋内炭火烧得很足,她身上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衣裳贴着她的腰线裹着她的身段,显出她过分纤细的腰身。
    宿清焉拿了把椅子,放在扶薇身前。他在她面前坐下,拿过扶薇手里的那卷书,低眉看了一眼,开始给她诵读。
    他温润柔和的声线,一下子让扶薇想起很久之前,两个人甜蜜相伴时他为她读过的故事。
    宿清焉读完这一页,不得不停顿一下,翻到了下一页,才能继续读。
    “你别读了。”扶薇叹息,“我听不进去。”
    宿清焉习惯性地将正在读的一句话读完,才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摊开读到一半的地方,倒扣在桌上。
    他抬眼望向扶薇,对她温和地笑:“家里来了客人,耽搁得久了些,所以才过来。”
    “你过来做什么呢?”扶薇脱口而出。
    “接吾妻归家。”
    扶薇微怔,然后她盯着宿清焉逐渐皱眉。她不喜欢宿清焉这个反应,心里逐渐生出些恼意。
    “你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就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吗?”扶薇越说越生气,“你以为你这个样子,我就会感恩戴德了?呵,可笑!”
    “抱歉。”宿清焉轻声。
    扶薇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他真是个傻子吧?不仅不生气不发火,还要道歉?
    “这两个月,我实在粗心,忽略了你总是做噩梦。也总是没注意你不停推迟回水竹县的时间,竟是没看懂你不想回来。”宿清焉抬起眼睛望着扶薇。
    扶薇竟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心疼。
    简直是见鬼了!太可笑了!
    宿清焉慢慢抬手,掌心轻轻覆在扶薇的手背上,见她没有推开他的意思,才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温和的声线里噙着丝心疼:“这两个月,你是不是一直都困在担忧和焦虑中?甚至害怕?现在想来,我忽略太多。我该早一些发现这些的。”
    扶薇盯着宿清焉,已然无话可说。
    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扶薇做事鲜少后悔,以前也不觉得多少愧疚。今朝心里的无措,让她反应不过来,竟是一时之间失语。
    “是我做得不够好,没能让你信任。”宿清焉沉声,“薇薇,你该早一些告诉我那些压在你心里的事情,告诉我你的担心和顾虑。”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不会执意带你回来,让你忍受那些不怀好意的议论。我向来厌恶那些对女子的恶意编排嬉笑中伤,竟不想有朝一日,不能护住自己的妻,让你也忍受这些。”
    扶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说:“可他们没有骂错。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什么事实?”宿清焉微微用力地握住扶薇的手,“事实就是,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包括你,你也以为我死了。既然我死了,你和别人在一起又错在哪里?”
    扶薇拧眉抿唇。她望着宿清焉这双一片清澈坦然的眼睛,竟然一时之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她莫名其妙地竟隐隐被他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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