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带的行李不多, 宫婢帮她收拾着东西,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阙。她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年轻却决绝的自己。
    原先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没想到如今换了种情景归来。梅姑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但愿宫里的太医真的医治好宿流峥的头疾。
    “太后。”小宫婢俯身行礼,“太上皇请您过去一趟。”
    梅姑眼里的神色微微冷下去。
    她迟疑了一会儿, 才去恒梅宫。不同于段琮之以前宫殿的奢华气派,恒梅宫过于简陋。
    梅姑缓步走向段琮之, 隔着七八步的距离驻足望着他。曾经的威严帝王如今困在轮椅上, 两鬓斑白,竟衰老至此。
    段琮之眸色变了又变,神色复杂地看着梅姑。好半晌,他尴尬地笑笑:“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却老得不成样子。”
    梅姑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琮之不甘心地问:“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辛苦, 有没有后悔过?”
    梅姑还是不说话。她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个曾经毁了自己一切,令她畏惧的昔日帝王, 如今老态龙钟,再也不能威胁迫害她。
    心里痛快吗?梅姑发现自己心里并十柒饿裙八幺四叭以6久刘.散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没有多解气。她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少时的旧事, 她自小在段琮之身边做事。那个时候段琮之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早早出宫建府。
    梅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段琮之的时候,她那个时候才七八岁,没做好事情挨了婆子训斥躲在角落里哭。
    段琮之朝她走来,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少年郎。他折了梅枝哄她别哭。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宿幺。”
    “幺?这是什么名字?”段琮之笑起来。
    梅姑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笑,连哭都忘了。
    梅姑没有名字,宿是姓,“幺”字不过家中排行。
    “以后就叫阿梅吧。”
    她就连名字,都是段琮之所起。从那日起,她被调到段琮之的书房做事。研磨、整理书架,摘最漂亮的花放进好看的瓶子里。
    梅姑跑去厨房跟厨子学做糕点,变着花样给段琮之做四时点心。她的年少时光里,段琮之喜欢她做的糕点是她最快乐的事情之一。
    段琮之读书乏了,也会教她读书识字。她学得快学得好,段琮之会笑着夸奖她。为了多看见他对自己笑,梅姑学什么都努力,用尽了浑身解数。
    他高高在上,她仰望着他。
    “阿梅。”段琮之声音沙哑,哽咽问:“二十多年了,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梅姑从久远的思绪里回过神,冷漠地看着面前轮椅上的人。曾经需要仰望的人,如今俯视着他的羸弱苍老。
    她平静地说:“君夺臣妻是为大忌,陛下如今皆是报应。”
    段琮之额角跳了跳,他压着怒意,反驳:“你本来就属于我!”
    梅姑轻轻地笑了。
    她还记得那一日,是段琮之的生辰。她花了心思给他做了一件衣裳,欢喜地捧给他、服侍他穿上。
    “顾琳昨日对我直言,对你有意。”
    梅姑手足无措地望着段琮之,怕他不高兴。
    “我允了。”段琮之还像以前那样温润笑着,“我把你指给他了。”
    段琮之争权夺位需要诸多助力,其中包括顾家的支持。
    “需要支持时,将身边人毫不留情地送出去笼络人心,称帝之后还想把你的东西要回去。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行。”梅姑顿了顿,“更何况,我不属于你,我不属于任何人。我有思想有心跳,我是活生生的人。”
    段琮之盯着梅姑:“你冒死逃走,到底是因为顾琳 ,还是因为你恨我?”
    “因为我觉得你恶心。待在你身边的每一日都不痛快。”梅姑垂眼睥着他。曾经多年仰望的神祇,早就跌进了泥里,她连瞥一眼也嫌弃。
    梅姑转身离去。
    “阿梅!”段琮之伸手想要去拉她。
    可梅姑离得远,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脚步没有一瞬的停顿。
    段琮之从轮椅上跌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昨晚下了雨,地面湿滑,脏泥弄了他一脸、一身。
    宿流峥过来的时候,段琮之还趴在地上。偌大的宫殿,一个人也没有,年迈的昔日帝王倒在地上竟是无人扶。
    跟在宿流峥身后的小太监吓得满头大汗,赶忙小跑着过去,将段琮之扶起来,抖着手拿帕子去给段琮之擦脸。
    段琮之胸口憋得难受。他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受些。
    抬眼看着面前的宿流峥,段琮之脸色尴尬。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的父子重逢,居然会是这样狼狈的模样。
    他望着宿流峥,心里激动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一双儿子出生时,自己抱着他们热泪盈眶的幸福感。
    “你叫流峥?”段琮之笑起来,“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不错。”
    他又有些无措地解释:“当年你和你哥哥出生没多久就被你母亲带走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们取名字。”
    “段清焉、段流峥。”段琮之笑着连连点头,“很好的名字!”
    宿流峥歪着头,瞧着面前的残疾老男人。这人就是自己生父?
    “名字好?”宿流峥想了想,“我娘说,我爹原本打算给儿子取名清流。”
    段琮之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
    “你爹?”段琮之脸色泛白,咬牙盯着面前的宿流峥。
    “顾琳。”宿流峥语气随意,“我娘说我爹叫顾琳。”
    段琮之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开始发抖。
    他确定宿清焉和宿流峥是自己的骨肉。可阿梅当真这样绝情?非要让他们的骨肉认顾琳为爹?
    清流……
    段琮之闭上眼睛。
    梅姑与顾琳曾有过一个孩子。可他怎么会准许那个孽种降生?那碗堕胎药是他亲自灌下去的。在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顾琳就给其起了名字?
    清流?
    清焉,流峥。
    哈。段琮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二十多年的寻找和思念到底算什么?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在阿梅和顾琳的故事里充当一个恶人的角色。
    “我来是想告诉你。”宿流峥又开口。
    段琮之抬起眼睛看向他。
    “谢谢你让我捡了个皇帝当当。”宿流峥笑起来,“当皇帝确实很好玩。”
    段琮之嘴角抽了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面前这个与自己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重逢时对他并无半分爱戴与思念。
    这是个陌生人。
    宿流峥的感谢是发自内心。他鲜少这样感谢别人。没办法,当皇帝的好处真的太多了。他不亲自过来跑一趟道谢,有些心中不安。
    谢完了,宿流峥转身就走。
    段琮之死死咬着牙,目送宿流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段琮之才气得一口血吐出来。
    他这些年的执意寻找到底是为了什么?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弟弟,平南王!
    宫里近日里十分忙碌,一方面是换了新皇帝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另一方面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而忙碌,生怕出一丝差错。
    寻常皇子继位,宫里的人都对皇子有些了解。可宿流峥情况不同,他是突然从宫外回来,宫里的宫人们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不由做事更谨慎摸索着。
    后来有人出了主意,宫里有些脸面的公公、嬷嬷们去了长青宫,求到扶薇面前。
    他们自然是不敢叨扰扶薇,只是若是得蘸碧、灵沼等人指点一二,也是好事。
    一时间,长青宫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与此同时,宫里也多了许多议论。他们都说陛下在江南的时候和长公主有过那么一段,陛下不惜撕毁议和书也将和亲的长公主抢回来。二人之事悄悄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宿流峥第一次上朝,下朝结束黑着脸往长青宫去。
    他刚拐过花园,就听见前面假山旁的两个小太监小声嘀咕着。
    “长公主貌美,将陛下迷得团团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说长公主还能一直住在长青宫吗?”
    “住着呗。说不定马上换个身份,成为陛下的妃子了呢。长公主不仅运气好,还有些手段。不管是前一个皇帝还是现在的皇帝,她都有办法攀上关系。”
    “人家长得漂亮,从小就知道勾搭人。不管是养父还是弟弟,还是咱们的新陛下……”
    两个小太监捂嘴偷笑。
    宿流峥放缓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两个身后。两个小太监仍旧浑然不觉,笑嘻嘻地继续说着。
    “要我说啊,这天下就没有长公主迷不倒的男人。甭管谁当皇帝,长公主都能攀上关系……她这衣服一脱……”
    凉凉的冷意飘过来,两个小太监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他们两个反应慢半拍地同时回过头去,猛地看见宿流峥放大的面孔。
    宿流峥扯起一侧的嘴角,对他们两个扯出一丝阴邪的寒笑。
    “很好。”宿流峥笑,“很会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两个小太监吓破了胆,跪地连连求饶。
    宿流峥转过头,朝着立在远处的宫人招了招手。宫人立刻过来听吩咐。
    “拿两把剪子来。”宿流峥半眯着眼,亦藏不住眼里的寒气。
    两把锋利的剪子立刻取过来,宿流峥接过剪子。他蹲下来,用剪子拍了拍两个小太监的脸。
    “最讨厌背后嘀咕的做派。编排一个女人,这嘴长了还不如没长。”宿流峥拉过他们的手,亲自把两把剪子分别递到他们两个人的手中。
    他命令:“用这把剪子,剪去对方的舌头,就饶你们不死。”
    “陛下饶命啊!奴才知道错了!”两个小太监抖着手握着剪子,连连磕头。
    宿流峥站起身来,凉凉睥着他们,道:“再不开始,我可就要拿剪子一点一点把你们的脑袋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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