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十八岁从江山机器厂子弟高中毕业,进厂当车工。慢慢地,从工人到组长,再到定额、调度,三十岁的时候,被张年发提拔为二车间主任。
    当时,他是二分厂最年轻的干部。
    从当组长开始,他每天就要重复着读图,理解加工工艺的工作,然后就是分派活。再后来,除却这些,还要考虑工件的加工程序,怎么走比较快,哪里是检验重点?编制生产计划。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他话不多,想不成熟的东西,从来不会从嘴里说出来。
    像他这样一种比较沉闷的性格,是很难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上的。
    当年是张年发发现了他。他虽然没有多少话语,却有思想,干活知道用巧,速度和质量,都比其他人强。
    即便这样,他也是在基层岗位兜兜转转了七八年的时间,才走到车间主任的位置上。
    他知道自己年青,会有好多人羡慕和嫉妒他,所以尽量不得罪人。不管是在上级还是下属面前,他都表现的十分温和,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印象。
    逢年过节,他还会买了礼物,早早到厂里的领导们家里,挨个拜访。他不会甜言蜜语,却用这种行动,来让领导们知道他,他对他们是尊重和感激的。
    刘万程成为副厂长的时候,他心里是不服气的。为什么一个毫无经验的,二十来岁的技术员可以当副厂长,而兢兢业业的他却只能走到车间主任的位置,就再也无法前进了?
    心里不服,但是他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看看这个刘万程,到底是因为关系,还是因为有过人之处,才被破格提拔的?
    刘万程的表现,让他震惊。对车间管理的理念,对生产工艺的理解,对销售和仓储的改革,都是刘万程做了,做完了,他才能够理解到人家那么做的好处。
    他不理解的时候,并不抗拒刘万程的领导,认真去布置刘万程对车间的每一个指示,这也给刘万程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三个车间主任,刘万程只留下王浩,其余全部被免。
    看到了刘万程改革的成效,他从心里服刘万程,两个人的配合,也最默契。
    但是,这种默契的配合,竟成为刘勇上任以后的罪过。刘勇就是从二分厂出去的,原来手底下有几个亲信。他回来之后,亲信们看到了希望。
    可是,干部位置就是那么几个,不把原来的干部挤下去,就算刘勇打算提拔他们,也没有位置安排呀。
    就算王浩没有话语,他们抓不到他诋毁刘勇的直接证据,仅是刘万程死党这一条罪名,也就足够了。
    刘勇把王浩叫到自己办公室里,逼迫他说话表态,说刘万程的坏话。
    王浩虽然性格温和,却不会阿谀奉承。他沉默半天,不得不表态,仍旧实话实说:刘万程对二分厂,是有贡献的。
    仅仅这一句话,决定了他的命运。
    星期一召开生产例会,刘勇命令二车间,必须在三天之内,把他要的产品加工完毕。
    虽然感到自己危险,王浩还是实话实说:完成产品,最少需要一个星期。
    刘勇就有了撤换他的理由:你完不成是不是?那好,你下车间干活吧,我用别人。
    张年发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反对:你用谁都完不成!这样处理一个分厂中层,缺乏严谨的态度!
    刘勇沉默半天,只说四个字:下不为例。
    本以为,王浩的车间主任位置,就这样保住了。可是,刘勇没按常理出牌,直接不通过常委讨论,就重新任命了二车间主任。王浩的工作,则是下放车间,打磨工件毛刺。
    这个突然的决定,气的张年发直跳脚。刘勇就跟他解释:大家都是为工厂工作嘛。工作不分高低贵贱,这是咱们的最基本原则。新的时代,我们干部必须要具备新的理念和新的思想,不被新时代淘汰才行嘛。过去,干部能上不能下,这不符合精神嘛!这是陋习!从我这里开始,这种陋习,必须彻底打破!
    王浩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命令下来,他平静地和新主任交接了工作,戴上手套,到工具室领了锉刀,默默地去车间了。
    他心里的波澜起伏,连张年发都问不出来。
    他不说,面色平静,只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心里到底承受了怎样的委屈,只有他自己知道。
    刘勇经常到苏媛媛的机床跟前问寒问暖,他看到了。苏媛媛脸上表现出的,厌恶而又不敢不陪笑脸的表情,他也看到了。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在苏媛媛机床跟前干活的时候,就悄悄对她说:“刘万程在开发区自己开厂了,他肯定需要技术工人。”
    苏媛媛犹如在下落深渊的一霎那,抓住了救命稻草,扔下手里的活,直接回更衣室换工服,去找刘万程了。
    王浩看着苏媛媛跑了,心里长出一口气。权当做件善事,拯救一只待宰的羔羊吧。
    可是,分厂里,并不是只有苏媛媛一只待宰的羔羊。他救了苏媛媛,下一个,就不知道要轮到谁了。
    每天,王浩都默默地准时上班,默默地在更衣室里换好工服,拿上工具,再默默地进入车间,蹲在工件跟前,仔细地打磨工件上的毛刺,基本不说一句话。
    刘勇和刘万程一样,是嗔呲必报的小人。但刘万程从不欺负老实人,也从不和心地善良的人计较。刘勇却是神挡杀神,不加区分。
    大家都知道王浩得罪了刘勇,也都知道这位新来的老大是个什么揍性,谁也不愿意惹麻烦,去主动接近王浩。整个车间里,只有王浩一个人孤独的身影,在隆隆噪音里,沿着安全通道,从那些机床旁边过去,打磨机床周边加工好的工件。
    但王浩停留在哪个机床跟前干活的时候,哪个机床的操作工都会主动停止工作,唯恐因为工作,飞溅下来的铁屑,崩到王浩身上,烫伤了他。
    王浩理解大家,会冲每一个因为他工作而停下机床的工友微笑一下,然后再蹲下身来,默默地干活。
    下班的铃声响了,车间里逐渐安静。王浩摘掉黑乎乎,满是油腻和灰尘的手套,尾随着所有工人,走回更衣室。
    他有一辆轻便摩托车,当主任的时候,每天骑着上下班。回车间干工人以后,就没有再骑。
    已经用不着每天比工人早半个小时上班,查看一天的工作进展了。心里想的事情太多,骑摩托车上班,也不安全。
    现在,唯一的好处,就是他有时间了。随着下班的人流,出了厂门,可以慢慢地走着,欣赏一路的景物。
    公路两边的茅草,已经变的枯黄,秋天就要结束,冬天要来了。
    以往的时候,他从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上下班的这条道路,也没有时间注意路两边的野草。他感知季节的唯一方式,就是穿了几件衣服,骑摩托车需不需要带护膝。
    一个车间,百十多号人,一件事情考虑不周到,一天的工作就会不顺当,他不敢大意。
    下了公路,沿着那条已经爆皮,露出大小不一的青石,不知经历多少年风雨的水泥路走上一里地,就是他居住的宿舍区。
    他和媳妇一直住在岳父家里自己盖的小棚里五年,才分到宿舍的两间平房,那还是他送了管房的科长两条红塔山才换来的。
    虽然只有两间房,不足三十平米,可他已经很满意,比住岳父家的小棚,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认真规划着那两间平房。里屋当卧室,放一张双人大床,靠窗的地方还能放一张小床。儿子上小学了,该和他们分床睡了。虽然还在一间屋里,还是分开床比较好。
    外屋可以放一组组合沙发,买一组小的,现在流行的组合家具,把电视放在组合家具的电视柜上……
    刚刚走过那条爆了皮的水泥路,进入第一排平房的胡同,迎面就碰上一个人,是刘万程。
    他吃了一惊问:“刘,刘厂长,你怎么在这里?”
    刘万程看着他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就问:“你等我,有事吗?”
    刘万程说:“噢,对了,我主要是来谢谢你。谢谢你把苏媛媛介绍到我那里去了。我正好缺人。”
    他就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刘万程说:“另外,我找你还有事和你商量。你看,咱能不能找个地方谈谈?”
    王浩四下里看看。这时候,大路上还有很多的下班工人,三五成群地走过。他就有些犹豫。
    刘万程就指指前面的公路说:“路口西面不远有家饭馆,我去那里要个单间,待会儿你过去,成吗?”
    王浩又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刘万程在公路边的酒馆里,一直等到天黑,王浩才过来。对这种善于思考,主意都在肚子里的人,刘万程也不打算跟他废话,直接要了酒菜,两个人就默默无言地喝酒、吃菜。
    直到一杯酒下肚,刘万程才说:“我那儿缺个厂长。”
    王浩沉默着,不接话。
    刘万程就又说:“有什么顾虑,你直接说。”
    王浩这才说:“咱老百姓看不起病。我走了,就没处交医疗保险了。”
    刘万程说:“不出五年,医保就会社会统筹。那时候,自己交和厂里交没有区别。另外,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在外面已经挣了一部分钱。不管咱们几个谁需要医药费,钱,我来掏。你如果信得过我,你就过来。”
    王浩坐在那里默默无言。刘万程也不说话,就陪着他喝酒。
    终于,王浩一口就喝干了手中杯子里的酒,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
    刘万程知道,这哭声里,不仅仅包含着他受到的委屈,更包含着他对这个自己服务了十几年的工厂的眷恋。
    当年的自己,就是这样留恋着这个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地方,从而彻底失去了徐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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