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呼风唤雨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因为清音的出现彻底幻灭了,因为她优秀得像一只纤尘不染的白鹤,本来在民间乡野也算优秀的他被衬托得犹如一只野鸡,最终居然被医院开除……最后被逼得短尾求生,只能靠裙带关系来区医院搞后勤。
    搞后勤虽然清闲,但哪有临床科室来得风光?他真是恨透了清音这个小年轻!
    所以,当有人说能把他分到清音这个组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接受了,他和清音,只能通过一个,那个人必须是他!
    而一看题目,确实非常简单,他没正经学过几年医学的人都能知道,于是立马红光满面,大声的口述答案:“地黄丸由熟地黄、山药、山茱萸、泽泻、茯苓、丹皮这六味药组成,具有滋阴补肾的功效,用于肾阴亏损、头晕耳鸣、腰膝酸软等病症的治疗【1】。”不仅把组方结构说出来,还连功效、主治都说得一清二楚。
    比题目要求还回答得完整,完整到他自己都觉得应该是全体考核老师都给他满分了吧。
    他这么完美的回答,一定会让上面坐着的,坚持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两眼发昏的五位考官眼前一亮。
    然而,考官们表情很平淡,有两个甚至打哈欠,只是把眼神投到清音身上。
    清音挺直脊背,因为穿得厚,坐在正面的考官看不出她的肚子,“下一名考生请回答。”
    张瑞强脸上也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他倒是要看看,这么简单的问题,她还能怎么回答?但凡是跟他的一样,她就过不了。
    可清音却蹙眉片刻,礼貌地开口:“请问考官,题目中的地黄丸是单纯的六味地黄丸吗?”
    考官们顿了顿,坐了一上午,两百多号人进进出出,有的一进门就恭敬,有的点头哈腰,有的甚至想给他们发纸烟,但开口问问题的她是第一个。
    五人都有点诧异,但心里又有大家彼此之间都没发现的高兴——与其说她是问问题,不如说她是在质疑出题人。
    这套题,他们也很无奈。
    题目不是他们出的,而是那些这几年凭借溜须拍马上任的同行,甚至连同行都算不上的,专注于整人的干将。
    所以,这场所谓的二选一的考核,所谓的几乎不会重复的题目,大家也从一开始的无可奈何到现在已经麻木了,甚至有的题目连题干都不完整甚至错误,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考”。
    倒是张瑞强没忍住,急赤白脸的训斥起来:“地黄丸不就是六味地黄丸吗,你不会是连这这个都不知道吧?你的师承制到底是承谁的师?不会是简历造假吧?”
    清音果然看见有位监考老师脸上的的肌肉抖了抖,心里只觉更好笑,“你确定?”
    “你不会是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难怪他们都说你的师承就是跟着你父亲打酱油……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张瑞强一时得意,居然忘形了。
    长得丑,玩得倒是挺茶。
    “那你听说过八味地黄丸吗?”
    张瑞强怔了怔,地黄丸不都是六味的吗?要是八味还能叫地黄丸?他师傅当年教的都是六味的啊。
    “还有麦味地黄丸呢?杞菊地黄丸,知柏地黄丸,桂附地黄丸,以及归芍地黄丸,凡是以六味地黄丸为基础方创建的一系列方剂都属于‘地黄丸’,你知道它们各自的组方和功效吗?同样是肾虚,肾的阴虚,阳虚,气虚,又或者与其它脏腑同病的时候该用哪一个地黄丸,你知道吗?”
    张瑞强傻眼了,他不知道。
    当年带他入门的神婆曾告诉过他一个不传之秘——在乡下治病,男人都肾虚,吃地黄丸准没错;女人都气血不足,吃乌鸡白凤丸错不了,这两个万能方子,即使治不好病,也不会吃死人。
    经过他这么多年实践证明,确实没错。
    然而,那位神婆自己也不知道,“地黄丸”这家伙居然有那么多堂表兄弟姐妹啊!
    清音就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了然,以及自己都没察觉的失望。
    是的,她对张瑞强居然连这么基础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而失望,因为他代表的不是他个人,而是整个民间中医团体中的很大部分人。这些人没有系统的受过科班教育,没有综合医院实习经历,他们有的,只是从“师父”嘴里学到的放之四海皆准的“民间偏方”,也称江湖郎中。
    说他们没用吧,其实在医疗条件落后的地区,他们确实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说他们有用吧,中医名声的败坏与他们息息相关,譬如眼前的张瑞强。清音还记得他第一天实习的时候把姚老太的急性胰腺炎误诊为肠胃炎,差点耽误病情,不敢想象就这样的“医术”在落后地区,他的误诊率有多高,有多少人是稀里糊涂瞎猫碰死耗子治好的,有多少是治坏,甚至治死都不明不白的!
    清音一直不觉得自己是纯粹的中医,因为西医的很多东西和技术她也很推崇,她佩服的纯中医是像清老爷子那样,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进行过真正系统而朴素的中医教育的人!他们虽然没学过解剖药理病例和生理,但他们在口口相传中知道内经,知道张仲景,知道金元四大家,知道十八反十九畏,这些看似零散的知识,其实都是串成了中医系统而朴素的“教材”。
    这样的家庭和“师父”才配叫师承制,民间游医浑水摸鱼,那不是中医的传承人,而是中医的掘墓人!
    她就这么看着张瑞强,她什么都没说,但在座的考官,每一位都是市里选拔出来的中医行业的翘楚,真正称得上专家的人,大家在她年轻的眼里看到失望和担忧。
    这种失望和担忧不是针对个人,而是对整个行业……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室内响起了经久不息的巴掌声,五个考官全都站起来,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她的无言,此时就是最强的语言,是能撼动行内人热情和信心的声音。
    张瑞强一脸莫名其妙,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就扯了六味地黄丸的兄弟姐妹一堆,压根没说出任何一个地黄丸的组方和作用,为什么这些老头老太要鼓掌?为什么大家都对她肃然起敬?
    不是深爱这个行业的人,永远不可能懂这一刻的含金量。
    而这无言,也是对这场荒谬至极的师承制考核的一种无声的对抗。
    今天来这里的专家,每一位都是从百忙之中抽空被调来,他们诊室门口还有几十号从各地区赶来,住不起招待所只能睡医院走廊的病人,病床上还有许多等着他们调整处方的重症病人,结果被抽调来进行这场明眼人都知道有多荒谬的“考核”
    ………任何一位有良知的大夫,无论中西,他们心里都有一种无法反抗的憋屈。
    可这个年轻人,她用自己的方式证明,她可以反抗,可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好了,回答完毕,223号考生通过。”陈阳轻咳一声,汇总其余四人的打分,正式宣布。
    “不是,为什么?凭什么她通过了,那我呢?我的回答有错吗?”张瑞强整个人傻眼了。
    五位专家看着他,齐齐摇头叹息,要是让这样狂妄自大,错而不自知的人顺利取得执业医师证,那将是整个行业的失败。
    清音鞠了一躬,转身出门。其实刚进来她就第一时间发现里头的陈阳了,只是这时代没有回避政策,她跟陈阳也只是一面之缘,称不上交情,所以面上一点不露。
    而直到走出考场,她才发现自己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冒险了,她今天的表现冒险了,但她并不后悔,至少她看见在这个行业里还有很多跟她一样真正为中医担忧的同仁,她并不是孤军奋战。
    人年轻时候总要做几件冲动的傻事,不是吗?
    刚走出考场,就见顾安已经等在门口,他大长腿三两步来到跟前,“怎么?不舒服吗?”
    清音摇头,她很舒服,她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就像一场无声的宣泄。
    顾安松口气,忽然变戏法似的从羊毛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团报纸包裹的东西,“饿了吧,快吃。”
    报纸里头,是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烤得金黄流油的红薯,一月份的天这么冷,他又一直站在风口上,不知道捂了多久。
    清音心头一暖,先用手把皮子撕开一个小口,撕下一块红薯肉,软软糯糯,入口即化。
    她又撕下一块大的,“张嘴。”
    顾安张开嘴,下一秒,嘴巴里就是甜甜的,软软的……他终于明白,为啥天一冷,他们去看电影她都喜欢买烤红薯了。
    这在冬天真的是一种味觉享受。
    俩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慢悠悠的走到校门口,骑上车,到附近的国营饭店点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吃饱喝足才回家。
    林莉体谅她肚子大了还要去考试,所以放了一整天的假,下午清音就舒舒坦坦的在家里睡了个午觉,也不知道是受自己情绪影响,还是吃了一大块烤红薯的缘故,肚子里的小鱼儿今天下午特别乖巧,没有翻来覆去的“拱”她。
    自己的孩子知道体谅她,别人家的孩子可不会。这不,清音刚睡了两个多小时,准备起床收拾一下,想想晚上吃啥的时候,就有人来拍门。
    “小清大夫在家吗?”
    “清阿姨在吗?我是刘红旗。”
    清音的瞌睡都醒了,这个时候顾妈妈也在她那边休息,只能自己披上衣服去开门,“怎么回事?”
    站在门口的,是后勤处的一名干事,还有刘厂长家刘红旗。
    后勤干事着急忙慌的,“我们去卫生室找您,林主任说您有事调休了,我们赶紧来杏花胡同找您,您快跟着去看看吧!”
    刘红旗也急得一张小脸通红,仰着头看她:“清阿姨,你快救救铁柱吧,不能让铁柱死,铁柱要是死了我们就……就……”
    “行了,先别哭,慢慢说。”既然是厂里的孩子出事,那她今天就是不休息也得去看看,“边走边说。”
    原来是前几天,钢厂家属区的几个半大小子在厂子后面的废旧仓库玩耍,找点废铜烂铁换根冰棍钱。因为厂里这种类似的废品不少,又都是厂子弟,甚至连厂长家儿子都跟着去捡,看管仓库的老张也不敢硬性阻拦,只让他们随便捡点就行,别让大人知道。
    其他人家还好,刘红旗的爸爸,那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放他们进去废品仓库,搞不好够他喝一壶的。
    自从哮喘病不再复发后,刘红旗也愈发活泼起来,居然还跟几个孩子比赛谁的胆子大,谁敢去仓库最深处捡东西,“偏偏那天就出事了,铁柱说看见……看见……”
    刘红旗顿了顿,喘了两口气,才接着说:“看见一根铁链条被拖进耗子洞,他就伸手进耗子洞掏,谁知东西没掏出来,反倒被耗子给咬了一口。”
    想到耗子咬人的场景,刘红旗还缩了缩肩膀。
    清音皱眉,老鼠咬人在这个年代也不算稀罕事,她小时候因为调皮去老鼠洞里掏粮食也被咬过一次呢,只是躲得快,轻微破皮,后续也没管这事,至今也没什么后遗症,农村大多数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洞里也不知道是藏了多大的耗子,居然把孩子手给咬破了,留下四颗牙印,还流血了。”后勤干事气喘吁吁,速度居然跟不上个孕妇,“诶小清你等等我,慢点儿,你的肚子……”
    清音减慢速度,又问伤口有多大。
    “不大,就跟半颗米粒一样大。”
    那确实不算大,即使流血应该也只是一点点,随便冲洗一下就没了。“那有多深?”
    “也不深,只是破了表皮。”
    清音松口气,那应该就不会感染破伤风,这样的伤口处理方式,林莉是专业的西医大夫,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啊,肥皂水冲洗一下就没事了,怎么还让人急慌慌来找她?
    “问题就是,伤口看着米粒大,但整根手指和手臂上却冒出来一条红线,就跟武侠小说里中毒似的,你说奇不奇怪?”
    第049章
    很快来到卫生室门口,就听见里头叽哩哇啦的说话声。
    “别着急,清大夫很厉害的,肯定有办法救你。”
    “就是,你知道吗,再大的病清阿姨都能治好,有清阿姨在,你就不会死。”
    “对,没事的,以后还能一起写作业。”
    清音打眼一看,最前面的还是自己在家属区的“老病人”,平时不是被狗咬了就是手指被切个口子,又或者三天拉不出屎的熊孩子们,还都煞有介事的安慰伤员呢。
    “清阿姨快救救王铁柱吧,他快死了!”有个胆子小的说了一句。
    其他几个孩子全都哭起来,当真跟人已经死了似的,哪里还有前一秒的信誓旦旦。
    清音也没时间笑他们,只见简易“担架”放在地上,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躺在上面,脸色苍白,身形蜷缩,一双手藏在衣服里,哆哆嗦嗦。
    清音注意到,他的嘴唇是青紫色的,这可不是武侠小说的中毒,而是医学上说的发绀。再把他右手拉出来一看,果真食指指尖有个小小的伤口,看样子是被咬好几天了,早就不流血了,但也没完全愈合结痂,关键是还看到了后勤干事说的“一条红线”,从食指尖一直蜿蜒到肘部。
    “清阿姨,王铁柱不会死吧?”
    “他要是死了,我就没同桌了呜呜呜……”
    清音被吵得头疼,“闭嘴。”
    一瞬间鸦雀无声,明明清大夫也没比他们大几岁,但大家就是怕她。
    清音冷着脸,戴着手套和口罩,“往后退,都别围着,说说事情经过。”
    孩子们七嘴八舌,讲述的跟刘红旗说的差不多,只不过在她引导下多了更多细节,譬如那个耗子洞的位置,不是在墙上,而是地板之下,譬如被咬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只是怕家里大人责骂,一直忍着没敢说。
    “清阿姨您能帮咱们保密吗,要是我爸知道我去仓库,一定会把我屁股打开花的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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