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内心真正恐惧的东西,清音没办法药到病除,但至少能解决生理上的不适,也是好的。“这样吧,接下来几天您要是继续来复诊,我不在的话,您直接去书钢卫生室找我,那边我要是不在的话,有人会上家里叫我。”
    让她亲自上门为张泰勤诊治,清音还真不想,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什么要命的危急重症,都说医不上门,她也有自己的尊严。
    再说了,她可不想被那位王秘书以为她想抱大腿。
    下班后,清音顺路又去师范学院那边,给唐湘玲看看,这段时间她也好得差不多了,清音就把西药针水给停了,改为针灸治疗。
    病是好了一些,但心理的创伤,依然是肉眼可见,清音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劝,心说她跟张泰勤的情况倒是有点相似,要是在国外的话,可以参加互助小组,大家聊聊彼此类似的经历,互相鼓励一下,也是好事。
    几次话到嘴边,要不要他们见面聊聊,或许会好点,可一想到王秘书防备自己的模样,她又把话头憋回去。
    她倒是好意,万一人家以为她是想借机攫取什么呢?别自找麻烦。
    就这么纠结几次之后,清音彻底打消念头。天气越来越热,家里的铺盖也该收拾换洗了,鱼鱼那边也该教她自己洗澡了。
    自从去年开始学会自己洗贴身的小衣服和小裤裤之后,她倒是养成了每次洗澡之后自己洗的习惯,可洗澡这件事,她还没学会,每一次都把水洒(玩)得到处都是,要是大人不催,她一个澡能洗两个小时,用顾妈妈的话说“就是洗三头猪都洗白了”。
    加上她手短,没技巧,后背自己也搓不到,这种时候还是得老母亲上手。
    好在现在是夏天,随便打开花洒冲个凉也没啥,天天洗的话也不会容易有汗卷卷,可以后冬天就不方便了,还是得尽快学会自己洗澡才行。
    祖孙三人正在淋浴房里说着话,门忽然开了,苍狼“呜呜”两声,鱼鱼赶紧用浴巾将自己裹起来,“爸爸回来啦!”
    婆媳俩对视一眼,哟,还知道害羞了,好事儿。
    “音音看你的书去,我来教她,小孩就像小狗,多教几次就会了。”
    “我不是小狗,奶奶乱说,哼!”
    “你还不是小狗,冰糖都能自己洗澡,你能吗?你比小狗还不如呢。”
    “冰糖真的能自己洗澡?奶奶你别欺负小孩喔。”
    清音于是来到客厅,没看见顾安,转眼一找,他正坐在屋檐下的丝瓜藤下,“怎么回来也不吱一声。”
    顾安没说话,也没动,清音也没放心上,拿本书去檐下准备坐着看,可看他还是雕塑似的坐着,脸色也有点黑,“到底怎么了?”
    顾安转头,眼睛猩红,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你们不用等我。”
    然后又出去了。
    清音觉得这人今天有点怪,平时虽然也有心事,但不像今天……哦不,准确来说,他有心事不是今天,已经有段时间了,这几个月他就不怎么对劲,天天在家里守着鱼鱼,鱼鱼上下学都是他接送的,平时清音上下班他没事也要送一下。
    当时她还笑他,自己是成年人了,这么段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而顾妈妈每次出门买菜,他都会让苍狼跟着去。
    好像,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危险似的。
    没一会儿,鱼鱼终于洗好,跳着跑回自己屋里,自己穿好衣服,一会儿又跑出去没影儿了。
    清音摇头,这家里怕是有刺,父女俩都待不住,一天就知道往外头跑。
    “诶,安子呢?刚不是回来啦?”顾妈妈把澡房收拾干净出来。
    “说是有事出去了,让咱们不用等他。”
    “这家伙,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还一点也不稳重,他们这一批孩子,除了小曼,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对了,清慧慧的事你听说没?”
    清音摇头,自从搬家后,也不经常遇见秦嫂子,连吃瓜都吃不上新鲜的。
    “哎呀,这可真是……她又要结婚了,林素芬被她气得住院了都!”
    上次秦嫂子还说,她找了个宛宛类卿的带仨娃鳏夫刘志强,林素芬不同意,母女俩经常在家吵架,谁能想到她真是铁了心要嫁人,前两天悄悄跟人领了结婚证,说是下星期办酒,林素芬这不就气得一病不起了嘛。
    “那刘志强,咋说呢,就……啧啧,我以前老姐妹悄悄跟我说,他前头老婆不是病死,是被他在外头乱搞给气死的,还有点好赌,又是三个儿子,清慧慧这脑袋里装的啥,要是我闺女,我真想跟她断绝母女关系。”
    而林素芬也确实是被气狠了,找姚大姐说要断绝关系的事。
    “姚大姐也管不了啊,这是家事,只能劝。”别说,要说16号院的破事谁最受累,那还真是姚大姐,以前是柳家,现在是清慧慧林素芬母女俩,可真够呛的,她去调解一次,人都要老两岁,现在一听说又是清慧慧的事,那真是躲都来不及。
    “最后,实在是被林素芬缠得没办法,她就让林素芬要真想断绝关系就登报,登报这事就解决了,分家把啥该她,啥该清慧慧的算清楚,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可林素芬心里还抱着侥幸,还想让清慧慧给养老呢,真断绝关系她又觉得自己前面三十多年的养育白费了,所以正在进行极限拉扯。
    清音也不知道说啥好了,她在这一刻还真有点同情林素芬,明明她和清扬都没虐待过清慧慧,从小穿的吃的都是大院头一份,也就比小姑姑差点而已,怎么养出来的闺女眼皮子这么浅?说她恋爱脑吧,她见一个爱一个,说她薄情吧,她又搞替身文学。
    “不过,她现在也不拉扯了,她提出条件,清慧慧要嫁也可以,但她必须把柳耀祖给她留下,估摸着是想靠这个孩子养老。”
    清音张了张嘴,“柳家能同意?”
    “不同意咋地,你们厂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让他们腾房子,再不腾,厂里保卫科就要强行赶人了。”
    “你们年纪小不知道,其实那间房子让他们家住了这么多年已经算厂里仁至义尽了,柳老头是村里来倒插门的不必说,柳老太年轻时候也不是钢厂正式职工,是她死皮赖脸找人要房子,厂里抹不开面子借给他们的,就这一间。结果一住就住到她被厂里开除,那时候厂里就说要收回房子,又是她死皮赖脸带着四个孩子去闹,说要是让他们腾房子,她娘五个就一根麻绳吊死在厂门口……厂里被逼得没办法,同意再借他们住一年,后来柳志强考上了大学,分到钢厂工作,这房子也就不了了之……”
    柳志强要是还活着,还在厂里上班,这房子他们就可以一直住下去,问题是柳志强都死好几年了,还不是工伤,厂里看在清慧慧也是厂职工的面子上,再一次网开一面,谁知道现在清慧慧要改嫁了,那房子肯定就不能再让他们住下去了。
    当年的高大妈家,小高去世是因为工伤,所以厂里没收回房子,后来还折算成生活费按月发给老两口。
    而顾家,顾爸爸当年去世也不是工伤,但顾妈妈后来在兄弟姐妹帮助下,凑了三百块钱给厂里,这房子算是从厂里买下来的,所以他们住这么多年住得心安理得。
    只有柳家,既不符合规定,又不想交钱买,还要道德绑架占着房子……厂领导倒是仁义,可现在还有成千上万的年轻工人没房子住呢,人家那么多小两口双职工在厂里做贡献的,凭啥不给人家分房子?柳无赖家对钢厂有什么贡献,凭什么一直霸占着厂里的房子?
    有人去闹,厂里就不能再睁只眼闭只眼。
    “所以啊,现在柳家两个老的也没办法了,只能答应林素芬的要求,把柳耀祖分给她,她给三百块钱出去外面或买或租,以后孩子爷奶和姥姥都认。”
    清音怎么感觉,这套路有点像秦嫂子收养小海花呢?
    清慧慧改嫁,虽说闹得难看,但最终受益者居然是林素芬?她既保住了刘汝敏名下的一套四合院,又保住了清扬在16号院的一间正房,还得到了一个未来的养老人选,关键是还把柳家老两口打发得远远的!
    “你这嫂子,脑子可真不简单,去年闹的时候我就觉着哪里不对劲,现在尘埃落定,咱们才看出来,她才是最大赢家。”顾妈妈咂吧咂吧嘴,忍不住感慨,“就是不知道这柳耀祖她还能不能掰回来。”
    柳耀祖今年都八岁了,又长得人高马大的,上了几次幼儿园,都因为跟人打架被老师送回来,柳家老两口也不重视教育,懒得管,不去上学还省钱呢。
    对于这种高度怀疑超雄的孩子,清音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纠正,就看林素芬养废了清慧慧这个大号,能不能吸取经验教训,好好养小号吧。
    跟顾妈妈估摸的差不多,三天后,柳家老两口带着海涛就搬走了,林素芬三百块可不是白给的,她有条件,首先这钱不是一次性给的,而是每个月给五块,相当于给他们发的低保,以后柳家老两口每年只能过年的时候来看望柳耀祖,其它时候一旦出现在柳耀祖周围,她就一分不给了。
    但以清音对柳家人的了解,“万一这钱给了几年快给完的时候,他们反悔了,怎么办?”
    “放心吧,林素芬名字里带素,可不是吃素的,她敢答应这种条件,就有办法来制衡柳家人。”
    清音一想也是,林素芬以前就敢跟刘大那样的人合作卖她的嫁妆,她还有啥做不到的?人家脑子灵光着呢!
    再说林素芬和柳家人,那是狗咬狗,谁受伤对清音来说都是热闹。不过善良一点,她还是希望柳耀祖跟着林素芬,能被扭转过来一点吧,毕竟这也就是个比鱼鱼大几个月的孩子,父母不做人,但他至少还有几十年的人生。
    只要人品不坏,有姥姥的家底在,他以后也不会饿死,总比跟着贪得无厌又不会好好教育的爷爷奶奶强。
    就是柳志强在天之灵看见的话,是什么感觉?曾经让他骄傲得横着走的大胖儿子,现在成了看不起他的丈母娘的养老预备役。
    聊了一会儿,顾安依然没回来,祖孙仨也没等他,饭做好就吃,倒是隔壁的穗穗也捧着自己的小碗碗过来,说她妈妈出去了,还没回来,姥爷去海城开会了,这几天都不在家。
    真是可怜的一孩一狗啊,顾妈妈心善,还把冰糖叫过来,将苍狼的晚餐分了它一份。
    冰糖长大不少,已经变成了半大狗子,但依然胖,穗穗不爱吃的东西都偷偷喂给它,吃得那叫一个胖。
    “妈妈奶奶,我可以给卓然带一个大鸡腿儿吗?”
    顾妈妈真的是很大方的人,以前日子不算好过的时候,她对这些品行好的小孩就格外宽容,更别说现在不缺这口吃的,“当然可以,他心情好点没?”
    两小只摇头,“还没好。”
    “唉,他爷爷好端端的,怎么就……”想到小孩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她没有继续说,只是和清音唏嘘。
    “你说这人呐,以前那么多年苦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好过了,怎么就那么想不通呢?”
    卓老爷子的去世,不仅不是八十岁老年人的寿终正寝,还特别不体面,因为他……额,是死于老百姓常说的“马上风”。
    古往今来死于这个情况的人也多,可那么大年纪的却是少见,听说是在外头那三个继子家里,吃不好睡不好,又拉不下脸回来求卓然爸爸,身体本来就拖得太虚了。
    但谁也没见过他到底是不是正在那啥的时候猝死,当卓家人接到信儿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卓然爸爸报警,然后公安在那老婆子房里搜出些乱七八糟少儿不宜的药物,围观的邻居们就信誓旦旦说是马上风,具体是不是,就连卓然爸爸都不知道。
    这消息实在是太震撼了,以至于从他们住那边,大老远的传到了杏花胡同和梨花胡同,连顾妈妈都知道了。
    而那老婆子,因为涉嫌蛊惑引诱老年人服用那些药物,也进了派出所,卓然爸爸一气之下把她虐待卓然,不给卓然看医生吃药的事也说了,上面正在查呢,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就是出来了,也要承受千夫所指,她的三个好儿子会留这样一个名声不佳的“母亲”在身边吗?答案很明显。
    “真是恶有恶报,当时未报,只是时候未到。”
    清音应和着顾妈妈,可心里还是有点担心顾安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很少有这种情绪不对的时候,可一直等到睡觉他都没回来。
    “不回来拉倒,惯的。”
    可当后半夜门口传来响动,她却立马警醒,“谁?”
    “我。”
    顾安摸黑进屋,坐到书桌前,不知道在干嘛。
    “怎么不开灯?”
    “我们失去了一位很重要的战友。”
    “什么?!”清音立马坐起来,打开床头台灯,就见他的脸色依然是黑的,眼睛红红的。
    清音下意识去看他身上。
    “我没受伤,我们甚至没有与对方正面交手的机会。”
    清音想问“失去”的是谁,是不是意味着牺牲,但看他情绪不对,又开不了口。
    顾安靠在椅背上,“我原本以为,我会是敌人报复的首要目标,没想到却是姚医生。”
    姚医生是最开始发现女记者不对劲的人,也是首先进入对方视野的人,他们一开始甚至是想要打算拉拢姚医生的,就像当年策反余力一样,这种有一定技术专长和社会地位,却又因为各种原因被雪藏、埋没的高知分子,对他们最有利用价值。
    但姚医生不仅没进他们圈套,还率先一步发现了女记者的异常,导致顾安开始调查她,从而扯出余力、杨立群和杨小妹……这笔账,他们算到了姚医生头上。
    这几个月自己家人平安,顾安心里就觉得不对劲,担心会不会是他和李老师估计错误,可一直也没哪里传出消息,谁知今天中午接到电话,说姚医生在准备回老家的路上出车祸了,紧急送到医院抢救。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姚医生已经没了,他在外头这么多年,还没来得及回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没来得及把他们接出来……他这么多年对家人的亏欠,顾安身为男人感同身受。
    上一次在闽南省的时候,他还给姚医生出主意,等这边事情告一段落,让他回去跟妻子好好的道歉,哪怕觉得自己没错,也不能嘴硬,多哄哄,写份保证书,送两样礼物,等她态度软化就把他们接出来,以后都不分开了。
    顾安昨天还在想给他女儿安排学校的事,今天就在抢救室见到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他。
    “我真没用,我没能保护好自己手底下的兵,我甚至都没想到……”
    他痛苦的叹息两声,“你先睡吧,我还要出去一趟。”
    *
    这一出去,又是几天不见人影,但清音知道他没事,心也放了大半,就是不知道那位姚医生的家人怎么办。
    为了保密,他的牺牲只能算意外,他的家人应该也不会知道他这么多年在外头到底做什么,荣誉似乎也与他们无关……如果能做什么,她真希望为他们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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