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交战,当发现对方的最高指挥官实际上是自己人的时候,心情其实也是相当的复杂。
    反正沙东怎么都没搞明白,怎么项拔就成了老大的卧底?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搞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就好比新编义士五个大队的大队长,恐怕现在都是心情无比复杂的。
    毕竟自己正热血沸腾等着老板开创不世之功呢,结果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大的项目,老板带着一票老弟兄,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这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和难受啊。
    “王号不可去,去不得,去不得。”
    “这是为何?不过是王号而已,降等为公侯,又有何不可?”
    “沙君听我细细说来就是。”
    以往两国打打谈谈,基本就是剑拔弩张,像楚汉谈判这么和谐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只见刚成为楚国司马没多久的项拔,语重心长地跟“汉子”谈判代表解释道:“若是去王号,宗室必定愤怒。如屈氏、斗氏之流,多有桀骜不驯者。时下那处大夫虽已归顺,只是心思不纯,不可以为常例。”
    “嗯……”
    眼神有点严肃,沙东略微揣摩了一下项拔所说,心中也是承认,这位之前还是楚国都邑环列之尹的老家伙,其实并没有外间传说的那样,是个老牌废物。
    只是运气有点差,加上出身也不太好,在楚国自然是混不上去。
    现如今能够起来,纯粹是时来运转,抱上了李解的金大腿。
    之前李解给他的那些开销,用来运作升官发财拍马屁,实在是绰绰有余。
    有钱之后,才能够成为赵太后的“心腹爪牙”,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但“环列之尹”还真不是阿猫阿狗就能混的。
    闲散大夫那也是大夫,不配剑的君子也是君子!
    “若是保留楚国王号,还能安抚宗室之中跃跃欲试之辈。此间运转,可以先行对外透露风声,便说要逼迫楚王去王号。”
    “先抑后扬?”
    “先抑后扬?!”复读机一样重复了沙东的话之后,项拔连连点头,“妙啊!便是先抑后扬,若如此,原本蠢蠢欲动之辈,定然安分守己。以汉军之威,只待来年,便能隔绝楚国东扩之路。”
    说着,项拔又点了点桌上面的地图,“此地便是上鄀,以往楚国军政大权,便在此地。当时楚国国力尚可,以此为郢都,故而上鄀乃是楚地雄城。只是,一旦楚国割让汉东土地。”
    笃笃笃笃……
    手指有力地敲着桌板,沙东看了又看,这才反应过来:“上鄀在汉水东岸?”
    “正是!”
    猛地提高了音量,语气有点激动的项拔看着沙东,“沙君想想看,若是有言在先,言必称去楚国王号,再行所要汉东土地,难易如何?”
    “自然是困难重重。”
    “倘若先抑后扬,使楚人觉得终究保住了王号,这汉东土地丢了,便是丢了。”言罢,项拔又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只是,上鄀终究长期为郢都,直接割让,只怕还是有楚人不喜。不若以赁代割,便说租上二三十年,以全‘汉子’之名,定能顺利!”
    “咦?”
    沙东一愣,“这事,我们在傅城干过。宋国微山之南,就是用租赁的名义,拿下来的。”
    “……”
    一时间,双方突然沉默了下来,有点尴尬。
    楚国司马项拔原本还挺不好意思的,心想这缺德主意,提出来有点丢人,显得自己特小人特卑鄙特无耻。
    可万万没想到啊,这事儿,居然有人已经干过了!
    沙东比项拔更尴尬,现在他们是在密谋怎么搞楚国,怎么把战后利益最大化。只是这缺德事儿干得太熟练,之前的黑历史脱口而出,着实让人有点难为情。
    好在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双方各自喝茶掩饰,也就不那么尴尬。
    “那去不去王号这件事情,就先这么敲定。保留楚王王号。”
    “善!”
    保留楚王王号,短期内反正是利大于弊。
    毕竟逼迫楚王去王号,也就是周天子和“含姬量”比较高的国君们夸赞一声“亚克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该组成联盟群殴南方人还是要组的。
    “迎回楚王、赵太后的名单,便在这里,如今郢都世族稀少,寥寥数人,便为令尹、莫敖。不过,以老夫愚见,赵太后可以返回郢都,至于楚王,还是留在渚宫‘避暑’。”
    “嗯?”
    沙东脑子没转过弯来,便问项拔,“可是要将楚王带回姑苏?”
    “不必。”
    抬手拿起茶杯,项拔又喝了一点凉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可使楚王认汉子为伯父,再以楚王年幼为由,使赵太后摄政。”
    “那岂非要在渚宫驻军?”
    “自是要驻军,不如此不能震慑郢都。”
    一脸严肃的项拔提醒沙东,“只是汉子不必以汉军之名,大可以楚王名义昭告全国,言筹建新军,拱卫渚宫。老夫既为楚国司马,又曾是‘环列之尹’,随便勾个名号,称‘近卫’也好,名‘亲卫’也罢,只是个名号。这王前之师,终究还是汉子所掌。”
    “换皮?”
    “换皮?!”乍然又听到沙东这么精辟的总结,项拔又是击掌笑道,“妙啊!便是换皮,这王前之师,名为楚,实为汉。只是楚国上下,谁能戳破?如今郢都封爵加官之辈,皆要仰赖渚宫母子二人,自是不会拆穿。至于凡夫俗子,又不能亲临渚宫,岂能知晓真假?”
    “……”
    听了项拔这一套套的,沙东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之前他就觉得,云轸甪这样的老江湖,怎么会在楚国沦落到那般地步的?现在一看项拔,沙东就觉得,这楚国今年不倒闭,明年也得垮台。
    这样高水平的老阴逼,楚国居然没有重用?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就是现在读了书认了字,还能够跟在老大屁股后面勤勤恳恳地干活,换作以前还是沙野一小土鳖的时候,他能想这个?他能琢磨这些?
    他连个屁都不是,又怎么去感慨这些呢?
    无知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去知晓食肉者们的“怀才不遇”?更谈不上什么感慨不感慨。
    “如此,看似汉军不曾驻扎渚宫,实则渚宫为汉军所掌。”项拔并不知道沙东内心现在异常的感慨,自顾自说道,“汉子有伯父之名,又是天下闻名之兵家,这王前之师孰人筹建训练,舍汉子其谁?”
    “有道理啊!”
    “如是有个交待,这楚国各地之民,便不会深究其中不妥之处。”
    “还真是……妙啊。”
    沙东再度感慨,老大果然厉害,这样的老阴逼,居然也能拉拢过来。
    只是沙东哪里晓得,李解压根没怎么拉拢项拔,来来去去就两招。
    一是给好处,二是大力给好处。
    没了。
    威逼利诱四个字,李总裁从来都是只需要负责“利诱”,因为“威逼”这么个操作,还需要他干什么?他这张脸就写满了“威逼”!
    “无论何时,楚王必须掌握在汉子手中,如此,赵太后也好,楚国新贵也罢,都犹如枷锁在身,不得自由。”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咦?此言精妙,不知出自何人之口?”
    “首李啊。”
    “汉子果然神奇。”
    项拔感慨之余,又提醒了一下沙东,“只要太后、楚王皆是安全,到时倘若有邦国以救楚之名进犯淮水,大义名分,不攻自破!”
    “这个倒是不必担心,倒也不瞒项子,首李奇袭郢都之前,早就有所布置,随时防着姑苏和北方呢。”
    “眼下最有可能用兵汉子后方的,确实只有这两处。”
    眼神略微担心,“姑苏吴甲、健旅,乃是一时劲卒,吴威王临终之前,更是凭此灭越。如今汉子位列诸侯,汉吴不两立,必有一战。”
    “早晚有这么一天的,白沙村早就搬空了,就留了几家工坊还在。首李早就想要找个机会去姑苏,只是太叔卯一直隔绝,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
    听沙东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项拔只觉得心惊肉跳。
    按照沙东所言来推算,那李解分明一开始就是带忠臣……
    不过看破不说破,现在大家一个锅里吃饭,那肯定是相亲相爱。
    “时下名单在此,老夫先行将去王号一事,于郢都运作一番。也好清查名单中人,何人可堪重用,何人当立即铲除。”
    “有劳项夫子。”
    “岂敢……”
    项拔躬身抱拳,沙东赶紧还礼,连忙道,“以后首李一统天下,定然不能少了项子功劳。”
    原本还心情放松的项拔,突然就心脏剧烈收缩起来,差点当场嗝屁。
    “一……一统……天下?”
    “是啊。”
    有点耿直的沙东笑呵呵地看着项拔,“首李在‘白沙’时,便是‘受命于天’,立下大志,便是‘一统天下’。”
    “……”
    捂着心脏,项拔赶紧深呼吸,生怕自己死在这里。
    听着沙东很认真的语气,项拔见他神情不似作伪,顿时寻思着自己还年轻,还没享受够呢,这要是老板一统天下,那自己的日子,得多爽多舒坦?
    想到这里,项拔老态尽扫,走路也松快带风起来,赶紧回郢都找侍妾们乐呵乐呵,庆祝庆祝有了新的人生目标。
    仔细想想,自己老个屁的老,正值当打之年,还能降服好几十年的。
    不过坐上阳水渡船的时候,项拔还是重新深思熟虑起来,原先的很多判断,是基于李解要做一个诸侯来考虑的。
    最大范围的考虑,也不过是李解成为吴楚之间的绝对霸主。
    项拔并没有正经想过,李解直接吞掉吴国和楚国的地盘,会发生什么。
    兼并战争时有发生,楚国能够发展到现在,也是干死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家,才有了现在的地盘。
    南方霸主现在被打成狗固然很丑陋,但项拔的老家,一百多年前还是独立自主的国家,也曾经前途光明过。
    “国家兴衰,莫测也。”
    渡船之上,新任楚国司马项拔,如是感慨着。
    他也是第一个非楚国大族出身的司马,也是第一个连像样战功都没有的司马,更是第一个连军方支持都没有的司马。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司马,程序上是没有问题的。
    有人事任命,有楚王印玺盖章,流程全部走了一遍,只是时机有点特殊。
    旁人并不会关注项拔这个老废物成为楚国司马,而是盯着曾经的那处大夫斗皇,因为斗皇现在是新任令尹,理论上来说,就是楚国的顶级实权人物。
    当然,还是那句话,时机有点特殊,这种实权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郢都的聪明人都已经反应过来,很多人都猜到,搞不好斗皇、项拔,已经跟汉军达成了秘密协议。
    和谈肯定有了眉目,而且进度不慢。
    “项氏村夫,竟为司马?”
    “王命如此。”
    “王命……”
    如今的郢都,顶级权贵已经非常的稀少,但凡在老家有实力的,都已经跑得一干二净。
    能把郢都豪奢撑起来的,如今只有权邑斗氏。
    斗氏的本宗子弟,包括家中女子,都已经进驻郢都,城内的很多物业,尤其是那些老牌世族的物业,都被征用充公。
    给了一笔赔偿款之后,这些充公的物业,又很快进行了拍卖。
    即便是广而告之,前来赎买的郢都土豪,能一次性掏出很多钱的,现在也只有权邑斗氏。
    那些个被套路的老牌世族,此时在郢都只留了一些看家护院打扫卫生的仆役,哪里能抗衡令尹、司马之流。
    曾经的那处大夫斗皇,也顾不得吃相难看还是好看,在李解真正动手之前,他必须把先捞上一笔,否则没办法跟族人交代。
    此次权邑斗氏进入郢都,赌性很大,一旦斗皇赌输了,搞不好权邑斗氏,就会成为斗氏小支,再想以后有什么话语权,就是痴人说梦。
    不过到目前为止,斗皇都没有看到什么不妥之处,随着项拔从渚宫返回,斗皇立刻前往司马府邸打探内情。
    “司马此去渚宫,汉子如何回复?”
    “还是一样。”
    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破绽,项拔一副坦然的模样,对斗皇道,“汉子所求,还是汉东土地。”
    “只怕消息传出,国内震荡啊。”
    “再震荡又是如何?形势如此。”
    言罢,项拔又道,“不过,上鄀倒是可以商量,以赁代割。”
    “以赁代割?”
    “正是。”
    “愿闻其详。”
    “汉子租赁上鄀三十年,以全‘汉子’之名,三十年租期一到,再归还上鄀。”
    “哈……”
    斗皇笑了笑,显然没有当真,一旦租出去,还想拿回来?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看破不说破,这就是个表述问题,无非就是脸面上好看些。
    但是在斗皇看来,要是能如此,那大概也是相当的不错。
    楚国子弟要是还有志气,那就赌这一把,赌三十年后,楚国能够压倒李解,那么这丢掉的土地,再夺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还有一事,汉子有意让楚国去王号。此事,才是真正麻烦之处。”
    “去王号……”
    念叨了一遍,斗皇眉头微皱,换位思考,要是他是李解,也会让楚国去王号。
    但显然楚国要是真去了王号,搞不好楚国各地就会出现扶持先王子嗣甚至兄弟为王的事情。
    大义名分,稍微动一动,就能转换。
    王号还保留着,那么大义名分,还是在的,投机者野心家就算想要操作,也找不到什么切入点。
    那些之前被斗皇、项拔套路的楚国豪族,也就只能在老家干瞪眼,老老实实地在封地做土老财。
    但凡想要发难,就没有合适的借口。
    可只要去王号,各地就有的是借口来起事,成不成功且先不提,这给自己弄个令尹、司马、若敖,根本毫无难度。
    有样学样么,你那处大夫斗皇能做初一,我们就不能做十五?
    那处大夫能成令尹,能成国君之下第一人,那别人要求也不用太高,左尹可以吧,右尹可以吧?
    甚至那些跑路的军头,比如说冥阨关守军,完全可以混个左司马右司马当当,要求不用太高嘛。
    想到这里,斗皇眉头紧皱,心中觉得奇怪,汉军难道只会打仗?难道看不到这样干的结果,只会让楚国到处都是山头?
    要说之前提出“去王号”,还可以当做是一种口号,但真的要来操作,那就有点奇怪,甚至有点莽。
    不过斗皇突然又冷静了下来,他再度用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去思考这个问题,李解能不能做到?能。
    那么就当“去王号”是真的。
    于是乎,斗皇也没有去求证这个事情的真假,也无所谓真假,就当是真的,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去琢磨怎么捞个大便宜。
    他现在是楚国令尹,理论上的治国辅政一把手,那么一旦楚国去王号,他这个令尹还能苟存多久,能管多大的地盘。
    新任司马项拔也没想到亲家能够想那么多,他作为卧底,考虑的重点不在楚国一方,而是怎么让汉军好处最大化。
    于是乎,刚刚结为亲家的两个楚国高官,都是各怀心思,暗地里准备着怎么对楚国各地进行宣传解释。
    在秋收秋种总指挥沙东眼中天天不干正事的老大,此刻干完了正事之后,搂着赵太后面带微笑地咂嘴回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定地说道:“下个月,你就返回郢都,现在令尹是斗皇,司马是项拔,算是自己人。”
    李氏口水吃多了之后,说话方式也越来越像李某人,赵太后一头青丝散落肩旁,她当真是个人间绝色,朱唇不点自红,娥眉不描自黛。
    又因为久居高位,气质也是有些不同,英气勃发,更有女强人风范。
    此时作小女子状,那“委曲求全”的隐忍、倔强、不忿、坚持……都让李总裁有着前所未有的体会。
    百玩不腻,这谁顶得住?这谁顶得住?!
    赵太后听得吴国野男人一番话,顿时一愣:“项拔?!”
    “我拿了楚王的印玺,盖了个章,给他封了个司马当当。原本让他当令尹,他说不合适,那就算了。正好他跟斗皇联姻,儿子要娶斗皇的女儿,那就让斗皇当这个令尹,反正就是个木头人,到时候……还不是你这个听政秉政太后说了算?”
    “权邑斗氏乃是斗氏正宗,子弟数万,岂能服我?”
    “怕什么?我给你留两个大队,再编练一支义从新军,算十个大队,五千兵力,让你横扫不服可能差点意思,让斗皇心甘情愿辅佐你,绰绰有余。”
    “那……那小罴怎么办?”
    “我是他伯父,当然要好好教育他做人的道理啊,他就留在渚宫,陪我过年。”
    “……”
    很明显赵太后娇躯一颤,她还是害怕儿子被杀。
    “小罴”是楚王的小字,李解玩了她一个月,“小罴”原先的大名就被扔了,改名熊应。
    赵太后给李解的解释,就是“顺应求生”,然后李总裁就笑呵呵地又给改了名,熊应变成了熊生。
    不管李总裁怎么表示自己不会杀一个熊孩子,赵太后还是不信,于是李总裁就在渚宫,开了眼界,学到了很多种新的姿势。
    “还请夫君宽待小罴。”
    啪!
    抬手轻轻地一拍,李总裁手掌揉了揉,淡然说道:“我李某人从不滥杀无辜,懂?”
    “是……”
    秋收秋种的工作还在继续,斗皇也正式拿到了任命,他就是新任的令尹,只是这一回,没有莫敖。
    因为莫敖代表的是楚王,现在谁能代表楚王?
    当然是楚王熊生的“伯父”……周天子册封汉子李解!
    既然是周天子册封的汉子,那李解能来楚国做莫敖吗?最重要的是,莫敖一向都是宗室把持,李解是宗室吗?
    理论上来说……其实也算。
    赵太后的姘头,这咬咬牙再厚颜无耻一点,总也能说道说道。
    关起门来,也是自己人嘛。
    赵太后准备着返回郢都,她现在是无比害怕渚宫,渚宫带给她的回忆,大概只有恐惧,无穷无尽的恐惧。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委屈球员到这般下贱的地步。
    只是为了活下来,只是为了重新掌握权力。
    哪怕这个权力,依靠的还是带给她恐惧的男人。
    不过赵太后虽然忙着求活,郢都以及郢都以北的城邑,都在震惊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吴人逼迫楚国去王号。
    原本司马项拔就是想先试试水温,先找几个地方宣传宣传。
    他哪里想到,自己才刚宣传呢,汉水两岸就传遍了李解要逼迫楚王去王号的消息。
    而且汉水两岸还有别的消息在流传,比如说楚王被逼着改了两回名字,先是熊应,然后熊生。
    总之是各种屈辱,总之是各种不堪。
    不过再怎么屈辱,再怎么不堪,汉水两岸的“土老财”们,也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就是在本地吵吵嚷嚷叽叽喳喳。
    没办法,这“衡山军团”就在汉东,鬼知道是不是形成一股兵灾,把他们家给抄了。
    更要命的是,三关以北的商无忌,天天派人叫阵,各种劝降,要不是丹阳公斗尊心理素质过硬,压制住了三关将士的活跃躁动心态,整个三关不攻自破。
    实在是楚国的优势荡然无从,三关将士又不是傻逼,怎么可能不明白大后方都没了的惨烈?
    孤军在外也就罢了,现在这支孤军,还他娘的窝在大别山里,这能挺到什么时候?听到赵太后生二胎吗?
    只是三关将士主要就是斗尊的晚辈子弟们,丹阳公斗尊就跟晚辈们仔细地分析了现状。
    投降不是不可以,但是轻易地投降之后,能有什么好待遇?不可能有好待遇。
    唯有显露出自己的抵抗决心之后,再去投降,敌人才会高看。
    这是话术,斗尊压根就没想过投降,到他这个级别,就算投降,能投降商无忌?商无忌算个屁!
    只是斗尊在前线顶着,也不是个事儿,他派出亲兵,前往“汉中”求粮,也没有说什么忠君爱国的废话,就一个态度,老子要是顶不住,就放商无忌进来,到时候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就有点喂屎的感觉了,“汉中”两岸的土族豪门,那是相当的难受。一方面想着重返郢都争权夺利,否则什么都给斗皇、项拔弄过去了;一方面又担心去王号之后,他们的地位跟着降等,家族蒙羞就在当代。
    在这么个当口,还要面对三关将士的敲诈勒索。
    换作以往,别说你丹阳公斗尊,你就是那处大夫斗皇,那又怎样?给你脸?
    但现在不行,真要是放了商无忌的大军进来,必定重演当年吴威王伐楚的局面,那是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吴威王留给楚国的创伤,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消弭的,而现在,这个伤口仿佛是要被再度撕开。
    不但要撕开,还要在上面擦一把陈年老坛酸菜。
    人心惶惶之下,倒是压榨出了人们的反抗决心,勇士们一口气提起来,打算跟吴人拼了!
    在郢都的司马项拔还纳闷了,心想老夫就是派人去探探口风,不过是先放了点风声出去,说要“去王号”,怎么就一下子搞得汉水两岸同仇敌忾了?
    这是要打郢都保卫战呢还是要打衡山保卫战?
    不过转念一想,司马项拔寻思着,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之后再正式宣布没有去王号,这种返转心态,应该会更加强烈。
    到时候,再提割让汉东土地一事,也就轻松的多。
    只不过司马项拔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家,令尹斗皇有着另外一番操作。
    斗皇命令斗氏子弟暗中推波助澜,说要“去王号”的同时,又盯紧了汉东世族的动向。
    谁叫嚣得最凶,谁不闻不问,都是记录在案。
    摸底用不了几天,有什么反馈,都是一个晚上的事情。
    大概就是李解筹备赵太后回归的前后,郢都的宫墙之间,令尹斗皇拿到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之上,就是汉东叫嚣最厉害的老世族。
    “夫子,如是便是汉东、溠水欲起兵‘勤王’之人。”
    “新市、安陆这两地,还真是勇气可嘉。”
    “安陆之戎,非我族类!”
    斗皇子侄们纷纷狂喷安陆起事的土族豪门,对斗氏这种“血脉高贵”的楚国最顶级世族来说,安陆那些土鳖,那是什么东西?不,那不是东西,安陆那里只有畜生。
    之所以有这样的态度,那是因为安陆得名“安于陆地”,但真要是“安于陆地”,楚人早就自己开发了,哪里轮得到别人?
    这安陆的地方世族,多以陆氏为主,而陆氏的由来,却又不是楚人,而是秦晋之人。
    但问题又出在这里,如果真是秦晋之人,斗皇子侄们,也不会这么瞧不起,开口说什么“安陆之戎”,闭口讲什么“非我族类”。
    根子在陆氏的祖先身上,安陆的陆氏由来,是因为当年晋国称霸之后,把洛邑附近的陆浑之戎击溃。这些陆浑之戎只能逃跑,逃跑的方向无非就那么几个,原本是要去秦国的,但秦国本来就跟陆浑之戎打了不知道多少年,恨不得陆浑之戎全部死光。
    当年晋国一波带走陆浑之戎,秦国怎么不可能趁此机会一网打尽?
    无奈之下,陆浑之戎就只好南下。
    这南下的时机也是比较微妙的,楚国的王号起伏,是有波折的。
    一开始自然是楚子,但实在是被排挤的受不了了,就励精图治扩张成了楚王。
    但后来晋国专治各种不服,楚国又自己去了王号,蛰伏了好些年,等到晋国势力收缩,又重新称王。
    就是在楚国二次称王的时候,陆浑之戎被击溃,晋国也没有兴趣赶尽杀绝,毕竟陆浑之戎虽然是“戎”,但就跟北狄一样,当年也是受过册封的,甭管是哪朝封的,论根脚,基本上就是一家子。
    实际上陆浑之戎,是正经周天子册封过的子爵,又称“陆浑子”,理论上来说,跟当时的楚国,是平起平坐的。
    当然实际上肯定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于是一个被周天子册封过的子爵,被另外一个准备重新称王的子爵给接纳了。
    这显得楚国大气啊,做事敞亮啊。
    楚国又把陆浑之戎安置在了一块高地,当时开发起来比较麻烦,没合适的人手,因为楚国正忙着防备二次称王之后的战争。
    于是陆浑之戎和楚国之间,算是一拍即合,一个需要人手来开发土地,没必要过度消耗自己人;一个需要苟全性命于乱世,有口吃的就行。
    这么一来,陆浑之戎,就安置在了溠水之畔的高地上,恰好就是在云梦泽的北边。
    很大的一片土地都没有开发,楚国白捡了好名声不说,就随便给了点工具土地,由得陆浑之戎去翻地烧荒,最后还白捡了大量优质耕地。
    也为后来楚国横扫大别山西南奠定了基础。
    陆浑之戎扎根楚国之后,就以“陆氏”行走,也就是楚国安陆陆氏的由来。
    不过终究是外来户,楚国的高官爵位,追溯源流,那都是一个祖宗,外来户根本没戏。
    所以安陆陆氏这么多年下来,混得最好的,也就是一个县尹,出过大夫,还是因为蒲骚之战杀出来的大夫。
    再之后,就啥都没有了。
    说是土老财,可能有点过。
    但要说是什么楚国豪门,那真是脸上贴金。
    至于老世族三个字,厚着脸皮在国际上胡扯,倒也不差,在楚国国内,安陆陆氏低调的很。
    所以斗皇子侄们狂喷什么“非我族类”,一脸的看不起,还真不是胡扯。
    此时安陆陆氏要“勤王”,也算是把握住了机会。
    换任何一个时候,想要“勤王”发家,可能性都不大,但现在不一样,只要亮明态度,就能自行组建武装力量。
    大义在此么,大家伙为什么抄家伙上路?那是因为要去救老板啊。
    当然能不能救回来,这两说,救不回来也没啥损失,这手中弄起来的部队,还能轻易解散了不成?
    只要手中有合法合理的军队,在哪儿不是爷!
    安陆陆氏的想法非常合理,而且可操作性也非常高,同时风险也不大。
    但是安陆陆氏万万没想到这背后还有链传动坑,司马项拔的后手,那是正式和约出台,可司马项拔的亲家,完全你没有管那许多。
    在知道安陆陆氏要号召“勤王”之后,令尹斗皇立刻召集斗氏子弟,然后宣布了一个密令。
    “溠水陆氏意图谋反,孰人敢往安陆,诱杀陆氏子!”
    斗皇此言一出,就表明了态度,杀是肯定要杀的,但怎么杀?诱杀。
    令尹斗皇的打算,就是用斗氏的身份,宴请“勤王”忠义之人,然后在宴会上,直接干死这些想要“勤王”的陆氏主谋。
    成功率很高,因为斗氏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安陆陆氏想要稳住地位,没有楚王血脉的人支持,他们就是个屁。
    现在,斗皇就是打算让他们成为一个屁!
    促使楚国令尹斗皇态度这么坚决,没别的原因,他就是改换了思考模式,先推演李解有没有“去王号”的意愿?有。
    那么接下来就是李解有没有“去王号”的能力?有。
    最后就是李解有没有承受“去王号”损失的勇气?有。
    于是斗皇就得出一个结论,李解会这么干,李解一定会这么干。
    这就让斗皇非常坚决,其他什么考量都是次一级的,优先级就是让整个斗氏捞着大好处。
    什么得罪安陆陆氏,什么溠水反复汉水震荡,关他屁事?
    大王今天不在家!
    爷是令尹!
    爷最大!
    斗皇亮明态度之后,斗氏子弟也不含糊,立刻有形貌风流走路蹁跹的年轻君子出列,抱拳躬身道:“吾愿为使,前往溠水,诱杀陆氏子!”
    “善!”
    见斗氏子弟不减风采,斗皇于是道,“此行安陆,许你死士五人听命!”
    “嗨!”
    “若陆氏子伏诛,溠水虽乱,不至败坏此时局面。”
    “谨遵上尹教诲!”
    是夜,郢都就有人出城东去,直奔汉水,过了渡口,再改换车驾,前往溠水安陆邑。
    整个斗氏的活动,并没有逃过沙东安排的探子,游哨将斗氏子弟的行踪禀告给沙东之后,沙东也是觉得奇怪,心想这斗氏是想干啥?
    尤其是斗皇,已经成了令尹,尽管暂时还差点漂亮的仪式,但手续是齐全的,他现在就是楚国名义上的二把手。
    “莫非斗皇老儿,是想联络大别山楚军?不可能啊。”
    沙东想不明白,他不认为斗皇会这么傻,暗中签订密约,斗皇是掺和了的,只不过斗皇和项拔考虑的不一样,项拔可以不要脸,斗皇要脸。
    目前对外公布的状况,那就是原那处大夫斗皇,之所以愿意接受遥命“令尹”一职,不是斗皇归顺李解,而是归顺太后和大王啊。
    正所谓“顺楚不顺李”,这“气节”这“品格”,终究还是保住了的。
    他斗皇降了李解吗?
    没有!
    他这是恭迎太后王上归来呢。
    现在他忙前忙后的,不就是为了营救大王和太后吗?
    等到时候王上来一个“王者归来”,这都邑的大门口,怎么可以少了他斗皇这样的大忠臣呢?
    合情合理,可喜可贺,实在是感动人心让人肺腑都要吐出来。
    “队长,现在是要翻晒麦子吗?”
    在军营中,沙东正在琢磨斗氏的操作,怎么都想不通,正入神呢,副手进来问他秋收的事情。
    只是喊了一声,沙东还是在发呆,于是副手觉得奇怪,大声喊道:“队长——”
    “嗯?!喊你妈呢喊!肏!吓老子一跳!”
    越来越有李氏风格的沙东哆嗦了一下,立刻狂喷,骂骂咧咧好一会儿,这才皱眉问道:“什么事?!”
    “我就是过来问问,是不是现在就翻晒麦子。”
    “麦种准备好了?土地翻耕好了?人手组织好了?”
    “没呢。”
    “没你他妈的问个屁?滚!”
    “……”
    “滚!”
    “是!”
    想不通事情的沙东心情有点糟糕,这要是以前,他早就去问老大,这斗皇到底啥意思?这时候还偷偷派人出去浪。
    可现在不好意思啊,老大一天天的不干正事的,窝在渚宫都一个月了,还不下来。
    整个楚国都特娘的翻了天,北线大军虽然也传来了消息,说是几个山口已经掌控在手,但什么时候动手,也没个准,就等时机呢。
    沙东也不知道到底啥才算是个时机,楚国的太后、大王都落在手中了,还等?
    “他妈的……就算楚国司马是自己人,可郢都还是没打啊!”
    心中担心的要死,毕竟斗氏是豪族,而且是顶级豪族,光斗氏自己,就能拉几万人上城头打防御战。
    这要是让斗氏搞出了大事情,那他们不是白来了?
    就混一个赵太后回去?还有那数也数不清的粮食?
    “不行,我得去问问首李!”
    忍不住,军国大事不能当儿戏,沙东赶紧叫上亲兵,前往渚宫,说是有要事禀报。
    这一回倒是容易,轮值的鳄人,直接就把沙东领了进去。
    沙东顿时大喜,心说这一回,老大总算要干正事儿了,总不能一天天的跟赵太后这个臭娘们儿玩吧!
    进去一看,高台之下有个楼阁,楼阁之外有个凉亭,凉亭四面有水,石桥连接,活水出入其中。
    此时,传来了啪啪啪啪之声,沙东竖起耳朵一听,挺耳熟,等走近了,才发现是老大在教人学算盘。
    “……四上四,四下五去一,四去六进一……”
    啪啪、啪啪,李总裁抬手一挥,对身旁的小孩子道,“学会了这个,就楚国税赋那点计算量,能瞒得了你吗?对不对?”
    “谢谢伯父。”
    “应该的,应该的,我不能让你白叫一声伯父啊。”
    说罢,李解扭头瞪了一眼沙东,“你他娘的又来干什么?!他娘的要还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老子他娘的抽死你!你他娘的不好好盯着地里干什么呢你!”
    “……”
    脸皮抖了一下,沙东硬着头皮说道,“首李,斗皇连夜派人离开郢都,前往汉东。”
    “然后呢?”
    “然后?没了。”
    “就这?就这?!就这——”
    李解顿时大怒,抄起石桌上的大算盘就冲了下来,“别跑!你他娘的还敢跑?!我肏你大爷——”
    嘭!哗啦啦啦啦……
    算盘砸中了一根廊柱,直接碎了个稀巴烂,闻名江淮的沙场宿将沙东,跑得比兔子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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