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已故孝庄太皇太后之命,乾清宫门口摆放两座垂耳铜狮子,其意在告诫后宫不得干政,不得探听朝堂政务。
    容淖听皇帝提起垂耳铜狮,眼神微妙一闪,神色自若道,“正因为女儿是在乾清宫长大,所以才十分清楚——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若把男子放在女子的境地,绣花织布大门不出,男子自会变成女子,反之亦然。”
    在容淖看来,后宫不是不能干政,是不能在皇帝允许范围外干政。否则,何以解释皇帝这些年暗中花在她身上的心血。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皇帝认为一把好刀,首先得是把听话的刀。
    意外地,此等阴阳颠倒的悖逆之言并未为皇帝的怒气再添一把柴火。
    皇帝深目锐利,暴跳如雷瞬息转为不动声色,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十分清楚容淖话里话外在讥诮什么,居高临下审视容淖片刻,一针见血道,“你今日一再故意触怒朕,意欲何为?”
    皇帝自认还算了解这个女儿。
    她聪敏善学,深沉执拗,偶生叛逆小性,算不得规行矩步的端庄淑女,却绝不至如此狂悖。
    况且,也不符合逻辑。
    皇帝不清楚容淖具体使了什么手段探听到的种痘所秘辛,反正宫里真真假假的流言八成与她自己脱不了关系。
    她‘毁容’与否,算是父女两心照不宣的默契,皇帝可以不计较她擅作主张恢复本貌之事,但一意孤行探究种痘所秘辛是真切触到帝王逆鳞了。
    当年种痘所差池确是皇帝急功近利的过失,可他不能认,更不能容忍张扬于世任人评说。
    诚如容淖所言,‘善归上,罪归下,知错改错而不认错’——这是君王。
    圣天子宁可奉道家的垂拱无为而治,也不能实干而有失,使浅薄易见,泄露无藏,让群臣认为其德不配位,蔑视君威。
    宫中知晓种痘所旧事且有命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人,四妃早在畅春园时已被贸然探听的五公主惊动,对隐在五公主背后的容淖生出警惕,绝不会轻易吐口。
    如此,便只剩下一人。
    ——通贵人。
    嘴不严的活人,不如死了清净。
    本就是倚靠女儿侥幸捡回的一条贱命,尚不知珍惜。
    以容淖的心智,用膝盖骨都能猜到通贵人即将面临的下场。
    容淖与通贵人母女相依为命多年,不可能任其丧命,必会设法补救。
    而今最为妥善之法莫过于心如明镜却缄口不提,拿捏准他不愿见到旧事翻出浪花的心思,佯装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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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容淖不仅主动提及,甚至还不知进退一再触怒他。
    他自己养大的女儿自己清楚,容淖并非莽撞蠢钝之人,除非是——有心为之。
    容淖垂首而跪,脊背躬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犹如芒刺在背。
    盛怒之中的皇帝与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二者相较,其实后者更难应对,所以她才会故意选在四阿哥触怒皇帝时硬闯进来。
    因为外放的怒气恰好能证明皇帝在那一刻先把自己当成困于教子的无奈父亲,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则是杀伐决断的精明君王。
    容淖清楚自己的斤两,她或许可以与盛怒之中的皇帝周旋一二。可一旦皇帝冷静下来,论起洞悉人心的本事,她道行还浅得很。
    皇帝能一眼看穿她便是最好的佐证。
    容淖担心言多必失,斟酌着正欲回话,梁九功突然掀帘进来奉茶了,显然是没听见帐内有动静,以为雨过天晴了。
    乍见皇帝不动声色威坐上首,容淖与四阿哥并排跪着,梁九功头皮发麻,知晓自己挑错了献殷勤的时机,憋着气放下茶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皇帝发了一通邪火,正是口干舌燥,啜了口温茶,漫不经心道,“还不交代?”
    “女儿不知阿玛想要我交代什么。早先我进帐时便说过,我此来只是想与阿玛说几句话。”容淖眼眸微垂,缓声继续道,“若阿玛一定要以‘交代’二字慎重对待,那便是我观新旧世事有感,想向阿玛进几句诤言。”
    “诤言。”皇帝把玩起茶盏,一双深目愈发浓黯,“你说。”
    容淖闻言,长跪叩拜道,“古有王侯自称寡人,非孤寡之人,是取寡德之意,用以警醒自己德行还需更好。后世君王明知其意,却总有行差踏错者,误落孤家寡人境地。阿玛您文治武功,志在千……”
    皇帝倏然出言打断,“一抑一扬的话术大可省去,朕只问你一句,朕可在你口中行差踏错之列?”
    又是凶险一问。
    四阿哥急声阻扰,“皇阿玛莫要和六妹一般见识,是六妹胆大放肆,还不速速请罪……”
    无人没理会四阿哥的斡旋调和。
    皇帝沉默不语注视容淖,略侧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容淖顶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重新拿起那座西洋钟,取下发间的透雕凤纹白玉片簪子,精准捅|入钟盒背处靠下孔眼,反复拨弄。
    乱走的指针摇晃几下,总算回到正轨。
    容淖对照墙脚五轮沙漏调准指针,再次奉于皇帝观看,“女儿不知将来,惟愿皇阿玛所行之道,颠扑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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