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问他,要不要把狐狸带着一起上路。
    他直接拒绝。
    若是可以,他不想带任何有关京城的东西离开。
    但不可能。
    只能尽量少带。
    父亲却一反常态,强势要求他一定要带上狐狸。
    “当你拥有一样东西而你不知珍惜时,你已犯下两个错误。”至于哪两个错误,父亲没点透,只指着小狐狸说,“北上路远,闲暇时仔细想想答案吧。”
    章翼领终于再次开口,说起那只小狐狸的伤势与打牲衙门平淡安然的日子。
    他的宅邸位于江边,他喜欢坐在江边垂钓发呆,看平静的江面被那灼目金阳肆意染上不一样的色彩。
    有一日忘了时辰,妻子与邻居夫人出游时顺便亲自来给他送饭。
    他坐在树下,看着妻子与邻居夫人说说笑笑,眉眼飞扬。直到与他视线相触,那笑容突然变得拘谨不安。
    他用冷待塑出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女人。
    那一刻,他模糊知道自己犯了哪两个错误。
    ——该爱的没有爱,还剥夺了她被别人爱的机会。
    她又没有错,为何要被这样对待。
    同样,他也没有错,他已被委屈对待。
    被权势压成了战战兢兢的废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自那日后,他用父亲的话鞭策前行。不敢辜负别人,更不愿辜负自己,放任那份陈年的委屈折磨自己一辈子。
    他开始认真当值,三十七岁升任打牲衙门四品辅堂。用心与妻子举案齐眉,养育两个伶俐女儿。
    那个曾经受尽父母与家族宠爱,渴望战场杀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他,到最后能为父母做的仅是借由职务便利往京城家中多添一道时鲜好菜。
    足够了,他对自己说。
    过往一切仿佛风流云散。
    年岁渐长,他连午夜梦回都不会再惦念从前鲜衣怒马的日子。
    他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
    直到昨夜他拔刀冲出去救人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原来还记得。
    甚至连曾经最讨厌站在紫禁城的堆拨里值夜都记得。
    更记得那年担任御前侍卫,陪皇帝于南郊演武场练习刀枪,皇帝拍着他的肩膀朗笑大赞‘可造之材’。接过御赐乌金长枪时众人艳羡的目光,以及那满腔提携玉龙为君死的热血。
    还有那个和他一起摘莲蓬,被蚊虫叮肿了鼻头,回首时仍笑得鲜灵灵的姑娘。
    记忆被压抑得太久太实。
    直到临了,于浮光掠影间翻检出来,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惦念京城故人,还是那份总角闻道白首无成的遗憾。
    总归是想再看京城一眼的。
    “京城……”他的瞳仁不知何时溃散,嗬嗬呼出一口浊气。
    容淖读出他的未尽之意,茫然四顾,暴雪翻飞的天气,天上也没有太阳指向,她一时慌了手脚,开口时像是有千金巨物坠在她的舌尖上,声音不自觉染上哭腔,“我分不清。”
    话音落,章翼领眼中最后一点神采散去。
    容淖呆呆跪坐在原地。
    久到下半身冻得僵木,她狼狈起身。
    没有依循章翼领给她指的方向,沿着冰河去往丰川卫找道台。
    而是安静回到马腹边暂时躲避风雪。
    待暴雪放晴,她取出三眼铳,冲天上鸣了两枪。
    第51章
    天将擦黑,索统领一行循声终于找到了容淖。
    “公主!”索统领激动得络腮胡乱颤。
    他心里有多恨这个阴险狡诈的六公主,就有多怕这六公主遭遇不测。
    容淖病态写在脸上,没心情应付他,冷声撂下一句,“挖个坑把人埋了。”
    索统领面上作难,“我们还得赶路……”
    心里实则暗唾一口,他们有两个兄弟折在了这群人手中,其余人也没少受伤遭罪,任其曝尸荒野进了秃鹫饿狼的肚子正合心意。
    容淖面无表情道,“领头那个是京城八旗子弟,打牲衙门的四品辅堂,曾随父赴宴在宫中见过我,所以才会想着救驾挣功。”
    索统领闻言一惊,忙吆喝着手下埋人。
    这样的出身与官位,失踪后家人肯定会循着线索来寻。
    他们既把人杀了,索性做干净些,把尸身处理了,免得哪里露了痕迹又多惹祸事一桩。
    一行人重新踏上入关路后,索统领等明显察觉到这位六公主脾性日益暴躁。
    不知是人在病中身体不爽利的缘故,还是上次被人劫走遭了一场罪心里不痛快。
    总之,所有的火气都是朝他们身上使的。
    从前是不爱理人。
    如今是处处挑刺,看什么都不顺眼。
    甚至包括她自己。
    有天早起赶路,索统领给她送早饭,久久没有等到车里应答,以为是人病厥了过去,忙踹开车门一看,发现她正用火铳抵着自己腹部。
    面上是一了百了的安然。
    这种平静的疯狂吓得索统领几乎肝胆欲裂。
    初时索统领不理解她为何性情大变,突然发疯,后来转念一想,堂堂金枝玉叶莫名其妙吃了这么多苦,回京后可能还会遭遇储君刁难,前途渺茫,想不通也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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