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榆不必抬眼,就知道来人是谁:“孔兄,进来坐。”
    孔华在对面坐下,低头整理袍角,以免在韩榆面前展露出自己不雅的一面。
    却见韩榆突然站起身,向孔华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孔兄。”
    韩榆的举动着实吓了孔华一跳,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样,从矮凳上蹦起来,趔趄着后退,连连摆手:“不必不必,韩小兄弟无需言谢,你曾经帮过我,也该我回报一二。”
    韩榆直起背脊,眼中含笑:“可若是没有孔兄的通风报信,这会儿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的,就是我了。”
    ......
    时间倒回到五天前。
    会试结束后,孔华闲来无事,与同窗在越京的街头闲逛。
    偶然间,他撞见一个算命先生以“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坑骗无辜老人。
    作为印堂发黑论的受害者,孔华当即火冒三丈,抛下同窗追了上去。
    那算命先生生得矮小瘦削,又是孤身一人,孔华有把握为老人家把银子要回来。
    孔华跟着算命先生,一路七拐八绕,来到一家酒铺。
    酒铺是露天的,有一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在喝酒。
    算命先生径直走向中年男人,两人边喝酒边说话。
    孔华不敢靠太近
    ,跟对方隔着一张桌子坐下。
    依稀间,他听到尖嘴猴腮男子提及“韩榆”“韩松”“厌胜”之类的字眼。
    语气阴狠,又不乏兴奋和快意。
    孔华顿时顾不上讨回老人家的银子了,付了酒钱拔腿就跑,问了好几位同窗,才通过沈华灿得知韩榆家的位置。
    孔华摸黑赶到韩家,将他在酒铺的见闻悉数告知给韩榆。
    “我生平最讨厌算命先生,那道士更不像什么好人,你一定要多加警惕,安然无恙才好。”
    ......
    他不经意的善举,得到了回报。
    韩榆在心底呢喃,眼角眉梢有笑意蔓延开来。
    即便韩榆算无遗策,猜准了对方诡计的每一步,仍不妨碍他心底欢愉。
    孔华暗觑了韩榆一眼,试探问道:“他们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耳边有一道声音告诉自己,韩榆肯定知道。
    当然了,韩榆要是不愿意说,他也不会介意。
    人人都有苦衷,人人都有秘密,韩榆怎么做都有他的理由。
    孔华的心思实在直白,直白到毫无遮掩的地步。
    韩榆暗自发笑,采用了韩松的说法:“......就是这样。”
    孔华一脸唏嘘,又惊又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们怎么能拿陛下......”
    韩榆哂笑,可若是永庆帝不愿,谁也不能强求了他。
    没人逼着他服用丹药,更没人逼着他夜御五女以致晕厥。
    昏聩无德,说的就是他。
    韩榆心底腹
    诽,无奈叹道:“你我不过是小人物,倘若我事先不知情,没有提前防范,我和二哥,包括远在太平府的家人都要遭殃。”
    孔华很难不认同:“由此可见,朝中情势复杂,入朝后最要紧的就是保全自身。”
    韩榆点头称善,手上动作不停:“好了不谈这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孔兄切记,这件事谁都不能说,一定要烂在肚子里。”
    孔华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韩榆不希望把他牵扯进来。
    孔华叠声道:“好好好,我记下了,一定谁都不告诉。”
    韩榆露出欣慰的笑容。
    煮好了茶,大家各喝一杯,在花厅中交谈许久。
    在场包括韩榆的十三个人,有八人通过会试,成为新鲜出炉的贡士。
    韩榆会元,沈华灿第二,席乐安第八,于横和孔华两人的排名紧挨着,分别是五十四和五十五。
    “今儿大家来韩家做客,韩某可得做一回东道主,不过家中无甚饭食,去酒楼可好?”
    送上门的美味佳肴,自然没人会拒绝。
    一行人出了门,直奔东去。
    在城东和城南的交界处,是越京口碑最好的酒楼。
    无论是为了庆祝榜上有名,还是安抚落榜的同窗,韩榆大手一挥,表示随便点。
    同窗喜不自胜:“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家点了一整桌的菜,并美酒几壶,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中途,有人诗兴大发,尽兴赋诗一首。
    这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众人争相吟
    诗作对。
    韩榆看了一会儿,嫌雅间里太闷,出去到走廊上透透气。
    韩榆手肘支在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堂里热闹的景象,冷不丁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韩榆眸光流转,正对上阮景修复杂的眼神。
    只一眼,韩榆便收回目光,转身回到雅间,留给阮景修一道漠然的背影。
    没有震怒,没有恨铁不成钢,好像彼此两个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
    至少韩榆在任何时候,随时随地脸上都会挂着笑。
    譬如方才,送菜的伙计从他旁边经过,韩榆偏过头,唇角勾起细微的弧度,温和又柔软。
    阮景修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阮公子,你瞧什么呢?这么入神。”
    阮景修回过神,触电般的别过头,冷声道:“没看什么,走吧,进去。”
    那公子哥紧忙跟上,笑脸谄媚:“忘了恭喜阮公子榜上有名。”
    第四名而已,韩榆还是第一名,无比风光的会元呢。
    阮景修暗暗想道,心不在焉地喝酒吃菜。
    下午,阮景修等人又换了场子,去听花魁唱曲儿。
    花魁有意向阮景修献媚,阮景修酒意上头,也有那么点意思。
    然而就在最最紧要的关头,韩榆的声线莫名闯入他的脑海:“你是还在吃奶的一岁娃娃吗?”
    阮景修霎时脸就黑了,推开要给自己喂酒的花魁,头也不回地走了。
    孤身一人回到平昌侯府,管家迎上来:“二公子。”
    阮景修问
    :“大哥呢?”
    管家答:“世子在前院的书房。”
    阮景修挥退管家,直奔书房而去。
    他并未让人通报,猛地推开书房的门,又狠狠摔上,踏着沉重响亮的步伐走到书桌前,两手往桌上一拍。
    “大哥,我分明跟你说过,不要再用那个道士对付韩榆,你为何还是做了?”
    在阮景修的质问中,阮景璋抬起头,露出一张肖似平昌侯,风流俊朗的面孔。
    阮景璋面露不解,隐约带着一丝委屈:“我以为,景修你会高兴。”
    “我什么时候......”脑海中浮现韩榆冷漠的眼神,阮景修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都已经叫停了,大哥为何还要自作主张?”
    阮景璋绕过书桌,走到阮景修面前,嗓音低沉,带着淡淡的蛊惑意味:“景修不是一直觉得韩榆是个威胁吗?大哥替你除去他,你为何还不高兴?”
    阮景修一时哑然。
    他只是觉得......倘若真用这种方式胜过韩榆,正应了韩榆的那句“胜之不武”。
    天知道当他得知禁军奉命捉拿行厌胜之术的人,这件事牵扯到韩榆的时候,内心愤怒与忧虑交织。
    “我想明白了,我并不比韩榆差,就算要赢,也该堂堂正正地赢他。”阮景修语气微顿,“而且这件事与陛下有关,我担心对大哥不利。”
    “这点你无需担心,大哥有十足的把握不被发现。”
    阮景璋双手搭在阮景修肩膀上,让他看着自己的
    眼睛:“景修不是一直觉得父亲对你不满意,总拿韩榆跟你比,还说你远不如我......这回你考了第四,若是没有韩榆,就是板上钉钉的一甲,届时父亲醒来,定会为你骄傲。”
    “可惜了。”阮景璋话音一转,不无遗憾地道,“只怪韩榆太过狡诈,被他事先发觉了。”
    阮景修瞳孔轻颤,整个人被两股思想拉扯着,头痛欲裂。
    “大哥你容我想想,我先回去了,你暂且不要再对韩榆下手。”
    望着阮景修离去的背影,阮景璋眯了眯眼。
    烛光映入他的眼底,幽暗诡谲。
    ......
    阮家两兄弟的谈话,韩榆毫不知情。
    饭局结束后,韩榆从酒楼步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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