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被他审视的眼神刺痛,红着眼眶摇头,“不是的……我是个人,我叫卫风,有父有母有名有姓……我还有师父你……我不是脏东西也不是怪物。”
    “呵。”江顾轻蔑地笑了一声。
    卫风眼眶里蓄满了泪要落不落,他仓惶地转头看向曲丰羽,眼里满是乞求,“小姨,我爹他那么在意我,留给我那么多好东西,为了让我活下来煞费苦心,怎么可能会杀我?小姨,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曲丰羽张了张嘴,红着眼睛别开了脸,“对不起。”
    卫风摇头,“小姨,你刚才还很担心我,你都怕雷劫把我劈死,你来阳华宗对我这么好……”
    “她不过是担心雷劫劈坏了你身上卫暝州留下的血契,将你的本体显露出来。”江顾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卫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肯定是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他看向沉默的邬和致和曲丰羽,又看向毫不在乎的江顾,怒道:“你们都骗我!这肯定是渡劫里的幻境!都是假的!”
    他像个得不到自己想要之物的稚童,跟所有人发着脾气,大吼大叫,甚至破口大骂,转身就想逃跑。
    江顾一把扣住他的后颈将人薅了回来。
    卫风拼命挣扎,带着哭腔嘶吼,几乎声嘶力竭,“你们都是假的!放开我!我要出去找我师父!滚开!别碰我!”
    江顾隐约感受到了他元神溃散之势,一张符拍在了他后心处,而后迫使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冷声道:“卫风,安神。”
    卫风死命挣开,对着他的肩膀就一口咬了上去,变长的獠牙瞬间刺穿了血肉,洇透了雪白的布料。
    卫风死死咬住不肯撒手,崩溃地呜咽,却怎么都哭不出眼泪,他艰难地喘息着,被江顾按着后颈动弹不得,最后力竭挣扎不动,含着满嘴的血腥瞪大了眼睛,盯着冰面下数不清的死尸。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顾终于不耐烦地扣住他的下巴,强行将他的獠牙从自己的血肉中拔了出来,粗暴地擦掉他嘴角的血,语气冰冷道:“闹够了吗?”
    卫风直勾勾地盯着他,唇角还沾着他的血,眼睛在人类鸢鲛和白瞳间来回切换,江顾罕见地有些头疼,抬手覆在了他的头顶,强行拢住他不停涣散的元神,看着那双眼睛变成了少年清澈的瞳眸。
    “你是什么东西不重要,活着才重要。”江顾松开了手,嘲讽道:“道心未立便要破,你真是好大的能耐。”
    活着才重要。
    只这一句话,便点醒了混沌崩溃的元神。
    卫风怔愣地望着江顾,嘴一瘪,猛地扑进了他怀中,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这厮渡劫后力气变得奇大无比,江顾挣了一下竟没能挣开,黑着脸道:“滚。”
    卫风的哭嚎声顿时更大,一边哭一边去舔他肩上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不等江顾把人踹开,身体一软就晕了过去。
    江顾习惯性地将人接住。
    曲丰羽与邬和致面面相觑,震惊于江顾如此简单便安抚住了卫风——方才卫风发疯时原形都快显露,那鬼纹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江七公子……”曲丰羽欲言又止地上前一步。
    江顾冷冷看着她,周身杀意弥漫,“曲道友,不要给他不切实际的关心。”
    “这蠢货会当真。”
    第79章 年少春衫(二十五)
    平逢宗比阳华宗占地广, 奈何所有山群灵脉都被封在了冰雪之下,人迹罕至,倒算个藏身的好去处。
    大概是因为回忆旧事,邬和致心神动荡, 不等出去冰窟便倒下了。
    而卫风迟迟未醒。
    江顾制住卫风也受了伤, 不得已,一行人只能暂时在平逢宗修整。
    曲丰羽守在邬和致身边, 不停地给他输送灵力, 照顾得几乎无微不至, 而卫风则被随便扔在冰面上, 她看向旁边生人勿进的江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江顾不喜欢那些智力低下禽鸟鱼类,他似乎天生就对此类生物反感,尤其是那黏腻滑凉的触感, 肮脏得好像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 他也厌恶那些过分充沛的情感和欲望,除了成为修仙途中的绊脚石, 毫无用处。
    卫风全占了。
    他垂眼看向蜷缩在冰面上的少年, 分出了一缕元神进入了对方的识海。
    虽然修为倒退回了炼气期, 卫风的识海却并未变小,甚至比筑基期时大了数十倍不止,江顾踩在灵力凝聚成的水面上,脚下荡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
    他能感受到卫风元神就存在于这具身体, 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卫风是在心神震荡的状态下昏死的, 如果不能及时将人唤醒,很容易导致元神出现无法修补的裂隙, 将来突破便是巨大的隐患。
    他正聚精凝神搜寻,识海尽头忽然冒出了条雪白蓬松的尾巴。
    赤雪?
    江顾瞬间警惕起来,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卫风修炼是他手把手教的,可能是太蠢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的识海几乎就是照搬江顾的复制了过来,除了灵力凝聚成的清澈泉水别无他物,是纯粹的火灵力的气息,江顾一步一步踩在那灵力上,走到了离那条尾巴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赤雪的灵体已经被卫风吞了,这自然不会是赤雪。
    那条雪白蓬松的尾巴轻轻地冲他晃了晃,向前方的黑暗处蹿去,江顾抬手一抓,却抓了个空,柔软的皮毛从他掌心滑过,周围天旋地转,仿佛上下颠倒,紧接着一股令人极其不舒服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那条尾巴已经不见了,这里同方才的识海空间差不多大,但怨气四溢,恶念无数,比荒坟塚有过之无不及,江顾脚下不再是清澈纯粹的灵力识海,而是粘稠蠕动的某种黑色物质,踩上去如同踩在了腐烂的血肉皮毛之上,远远望去上面长着无数凹凸不平的结块,上面缠绕着荆棘形状的肉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那些结块肉刺中还缠绕着几块零星的白色皮毛,暗绿色的黏液积蓄在凹陷处,有的里面还残留着神魂断裂的残肢。
    脚腕处传来了阵带着寒意的刺痛,江顾低下头,看见了已经爬到了小腿上的鬼纹,他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鬼纹是从他脚下踩着的东西中生长出来的——
    这一大片识海,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鬼纹。
    不过它们并没有攻击的意思,江顾面不改色踩过那些结块肉刺和粘稠的绿液,停在一块巨大的白色皮毛前。
    “它”蜷曲在鬼纹缠绕搭起的一小块空洞中,背对着江顾,只露出了条蓬松雪白的尾巴,还有一对毛茸茸带着浅粉色的耳朵。
    “卫风。”江顾喊他。
    那团皮毛闻言抖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转过了头,露出了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上面爬满了鬼纹,白瞳空洞无光,额前的羊角如同枝丫伸展却干枯的树枝,苍白的嘴唇前左右各有两颗弯曲交错的獠牙,而他脸上覆着斑驳的鳞片,有些地方却长出了如同赤雪般柔软雪白的毛发——难以让人直视。
    江顾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你在干什么?”
    卫风默默地转回了脑袋,将自己埋进了鬼纹里,看样子并不想回答他,但一条湿漉漉的鲛尾却从雪白的皮毛下滑了出来,黏腻冰凉的尾鳍悄悄卷住了江顾的脚腕。
    “我会变好看的。”卫风的声音从鬼纹底下闷闷地传了出来,赌气一样,“比赤雪更好看。”
    反正他已经把赤雪的灵体全都吃了。
    江顾知道赤雪在十年前就死了,不管卫风吞不吞它结果都一样,在意这件事情毫无意义,但他还是从心底生出了股烦躁。
    卫风清晰地察觉到了他的烦躁,背对着他兴奋地咧了咧嘴,转过身挑衅地望着他,动了动自己毛绒绒的耳朵,故意舔了舔嘴唇,“它一点儿都不好吃。”
    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卫风缓缓凑近他,几乎整个元神都缠在了他身上,凑近他的脖颈轻轻耸了耸鼻子,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他的耳垂,在上面留下了一抹刺目的红痕,他盯着江顾看了很久,挑衅变成了忐忑和不安,下意识地想要退后。
    却被江顾一把扣住了下巴。
    灵力瞬间指尖疯狂涌入了卫风的元神,被他披在身上赤雪的皮毛缓缓化作了点点亮光湮灭了在黑暗中,连带着那对耳朵和那条漂亮的尾巴,卫风在他眼中变回了原本的丑陋模样。
    属于赤雪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不要在死物上浪费时间。”江顾冷眼警告他。
    卫风抿了抿唇,倔强又固执地盯着他,“我可以做你的灵宠。”
    “不需要。”江顾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转身便走。
    “为什么?”卫风赶忙追上,随着他往前,丑陋的本体被少年身形取代,他伸手抓住了江顾的手腕,“你之前不是想跟我签订灵宠契吗?我比赤雪厉害,做的肯定比它更好!”
    “太丑。”江顾一针见血。
    而且照他这个心性,他养的那园子灵宠都不够这鬼东西吃的。
    卫风攥住他的手不肯放,“我会努力变好看的。”
    “多此一举。”江顾只进来了一缕元神,卫风如今元神强悍了不止一星半点,他一时挣不开,脸色更冷了几分。
    卫风眼底暗潮汹涌,却强行压下了那股想毁了所有的暴躁,低声道:“我还有一个识海,你要去看吗?”
    又是一阵空间倒转。
    这个识海比前两个稍小,却明亮许多,天高云阔鸟语花香,山峰上有处简陋的山洞,江顾一眼便认出这是之前他在清平峰随手开辟的洞府。
    洞府内却不是简陋的石壁,而是紧邻在一起的房间,有之前连云峰他教卫风读书时的书房,有后来大殿中他的卧房,还有卫风自己造出来的那个小山洞……每个房间都堆满了零零碎碎和江顾有关的东西,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我渡劫之后,识海便一分为三,丹田灵根同样成了三份,修为跌到了炼气。”卫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我试着将它们融在一起,但没成功。”
    “应当与你体内血脉有关。”江顾观察着面前那条淡蓝色的灵根,“此处是神鸢鲛的识海,方才属于鬼面白目,最开始那个是人修。”
    他停顿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未必是坏事。”
    卫风瞥了一眼他耳垂上的红痕,喉结微动,试探出声:“师父……你相信邬和致说的吗?”
    江顾冷漠地看着他。
    卫风见他没有反驳自己的称呼,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如果我真是他说的那种怪物,恐怕——”
    恐怕平泽大陆这些修士都容不下他。
    可以吞噬一切活物又能粉碎道心,而且很可能杀不死,只是一个神鸢鲛鳞便能引来无数追杀,连卫暝州这样的大能都陨落在他手里……江顾接近他,难道也是因为他这个身份?
    猜疑心一旦起来,便能生无数魔障。
    “当个故事听便算了。”江顾对上他惶惑不安的目光,神色平静道:“他曾同我讲过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版本。”
    卫风怔住。
    “从旁人口中知道的事永远真假难辨,即便你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又焉知不是幻境一角?”江顾抬手往他眉心画了个定神符,“除了你的道心元神,其余皆是负累。”
    江顾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站在他面前,垂着眸子,冷冷清清地看过来,恍惚间竟同溪源秘境那座古神像的虚影重合在了一起,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如雪落清泉,却将卫风的识海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是卫风第一次知道,原来所谓点化,只言片语便可重如万山。
    察觉到他心神动荡,江顾果断收拢了元神回归身体。
    冰窟内,倒在地上的少年爬起来,未曾睁眼便已打坐入定。
    曲丰羽愕然地看着卫风额心浮现的朱雀神印记,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他竟师承悟道了?”
    修真界师徒之间,大多都是师父传授弟子学习,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徒弟和师父之间由于天资、悟性、道心和其他资质不同,所谓传承通常都会浮于表面的功法术经,真正的道心还要修行之人自己去悟。
    但极罕见的情况下,弟子会传承到师父的道,他们未必会修习同一种“道心”,但其对天地的感悟却能一派传承,那是远比道心更为深层更加接近天地法则的东西,无论与师父还是弟子,都是难得的大机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江顾也很诧异,事实上他收卫风为徒是为了渡情劫,不过取巧走的路数,教导卫风也只为了让人能自保,这师徒名分于他可有可无。
    但卫风这一师承悟道,他便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卫风认可他的道,崇尚他的道,乃至心无杂念愿意追随他的道,天地法则认可了卫风师承弟子的身份,而他和卫风之间的联系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甚至连江顾的家族血脉印记都出现在了卫风身上。
    这是他真正的传承弟子。
    江顾看向卫风的眼神难得多了几分认真和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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