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原先都只有晚上的场次,早上到下午都是演员们休息的时间,但似乎是这些年的剧院规模有所扩大,演员的班底大了也有机会做多场的表演了,甚至于一天的舞台上会上演不同的剧目。
    蕾妮抱着小艾丽西亚在售票台前面思考到底要看什么剧目,费舍尔则站在他们的身后,打量着那在街道半空之上不时往来的枢机。
    他不清楚那枢机的具体公用,维护治安、监视,亦或是伊丽莎白已经发现了他偷跑出来,正在满城寻找他?
    一想到这里,费舍尔便不可避免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有一些担忧起来。
    但身后,蕾妮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从对伊丽莎白的揣测之中回过神来,
    “别发呆啦,快来帮忙想一下看哪一篇剧目?《复仇记》还是《巴罗恩将军》?”
    费舍尔瞥了一眼售票台,今天表演的剧目有三个,但实际上因为晚上要返回黄金宫,能选的其实只有前面两个,也就是蕾妮提到的这两个。
    《巴罗恩将军》是标准的引进戏剧,讲述了一个极具施瓦利个人英雄主义的故事。描述了施瓦利古代大将军奉命抵御东方来敌的过程,在昏庸皇帝、佞臣谗言而强敌环伺的内忧外患情形之下,巴罗恩将军最终凭借自己振奋人心的能力与同仇敌忾的勇气,与手下的军队同生死共进退,最终击退强敌凯旋而归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老套,有一定的现实历史背景,对比另外一个《复仇记》而言更家喻户晓和好懂。
    至于《复仇记》,这是纳黎的一本颇有争议的古典名著所改变的故事。
    一位王国受到了敌人入侵,导致国土沦丧,遭受亡国之痛。王国的王子独自一人逃出了故地,并发誓要返回旧地报仇复国。他在不远万里的地方隐姓埋名养精蓄锐数十年,最终决定去往敌国刺杀导致他国家灭亡的皇帝。
    一路上发生了许多事,他遇到了同样逃亡在敌国隐姓埋名、最终嫁人生子组成家庭的妹妹,妹妹奉劝他珍惜自己的生命放弃复仇;妹妹的劝说让他非常动摇,但他还是继续前进,却又在路上遇到了和他一样卧薪尝胆许久的故国将军。那位将军不仅帮助他,还用自己的生命为他瞒下了差点败露的刺杀计划……
    于是王子继续前进,带着将军的遗志接着向敌国王都靠近,要将他被夺走的一切讨回。但一路上,他看到了敌国的先进,对比在他父亲也就是老国王执政期间的昏庸,这里显得那样强盛而富有生机。在途中,他又遇到了故国的人民,他们如今在此经商,看到了他们在敌国的统治下似乎比在自己父亲统治下过得更好,这让他愈发纠结。
    于是他继续前进,最终来到了敌国的王都,他在暗处宣称要在敌国公主成年的晚会上将王宫给焚烧殆尽。一夜之间,整个王都都被这位王子弄得风声鹤唳,他们四处搜查,想要找到这位宛如幽灵一样来寻仇的敌国王子。
    最后费劲千辛万苦,却只在一个秘密的旅馆之中找到了他留下的一封规劝敌国国王励精图治的信,而王子本人则已经早已离去,放弃了行刺。
    这样一个故事,在纳黎的文学史上经历了不止一次的改编与讨论,文学家们、政治家们对于文中的隐喻与观点争论不休。
    有人说,这个王子是睿智的,因为他能超脱自身的仇恨去追逐大义;也有人说,这个王子只是假借大义来为自己的懦弱寻求借口。
    文中有多处细节暗示了这个王子实在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就连他的复仇计划都是在妻子的冷嘲热讽之中萌芽的,在遇到已经安生下来的妹妹劝说之后,他更是万分纠结,只是担心这么回去会被妻子接着嘲讽所以才硬着头皮接着向前执行这个刺杀计划的。
    也就是说,可能其实书中描述的敌国统治也就那样,甚至和他的故国统治没什么区别。只是因为他的胆小和懦弱,让他下意识地为逃避找着理由,为现行运行的一切作了美化而已……
    不管故事之中的王子到底是一位深明大义的贤者还是一位胆小如鼠的弱者,费舍尔都觉得这种充斥着大量文本的故事恐怕不会适合艾丽西亚这种五岁的孩童,还是那种打打闹闹的大场面更合适一些。
    虽然《巴罗恩将军》从时间上来看可能会晚一些,但费舍尔还是建议选这一幕,
    “不然,就看《巴罗恩将军》吧?”
    蕾妮眨了眨眼,回头看着那上面的剧目,却说道,
    “时间来得及吗?这样可能会很晚才会回去哦,不担心被伊丽莎白给抓住?”
    “快一点的话……”
    “要不看《复仇记》怎么样?好像是新改编的版本,也不知道演绎得怎么样,你觉得呢?”
    费舍尔瞥了一眼蕾妮,他其实倒是无所谓,既然蕾妮想要看这一幕,他便也只好答应。
    眼看谈妥,蕾妮大大方方地在前面买了三张靠前的座位,在此稍稍做起了等待,等待观众们落座、等待剧目正式开始。
    趁着剧目等待的时间,费舍尔看了一眼身边满怀期待的蕾妮,还是有一点想要问她的,
    “有这么期待吗,原先带你来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期待的模样。”
    “哎,有这么明显吗?”
    “有。”
    “嘛,这也是有个比较的嘛。以前长时间待在你的身边,这样的机会很多。而且那个时候也不像是现在这样紧张,惬意时候的惬意是感受不到的,只有忙碌时候的惬意才是真的惬意……更何况,我现在可是在把你从那个伊丽莎白手上给抢过来呢。重重加码,让我很是期待~”
    感觉,后面的那个理由才是她如此愉悦的主要缘由呢。
    不过提起这个,费舍尔的表情沉吟起来,还是主动开口问道,
    “所以,你和诸神们订好的,能解决灭世预言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各位,还请坐好,戏剧马上就要开始了。请戏剧演出过程中不要大声喧哗,不要吃有刺激性气味的食物,以确保其他观众的正常体验,非常感谢各位的配合!”
    就在此时,台上的报幕员已经从幕后走出,因为是下午场,外加上《复仇记》原本就是比较冷门的剧目,所以剧院之中买票前来观看的人算不上太多,只零零散散地分隔坐着,等待着戏剧的开场。
    但无论台下观众几何,台上的演员却仍然需要尽心尽力地演出。
    也就是在报幕员退回舞台之后,整个展厅之中的灯光忽而昏暗下来,让身旁蕾妮的侧颜变得朦胧。
    费舍尔依旧盯着她想要获得一个答案,但蕾妮却只是盯着台上,看着第一幕演员的盛装登场。
    一阵铁马冰河之中,落魄的王子在妻子嫌弃的嘲讽之中将农具扔在了地上,用戏剧化的歌喉高呼起来,
    “啊,我的故乡毁亡于夜晚蔓延的火焰之中,它的主人却只能灰溜溜地逃走,让岁月宛如酒水一样,在晦暗的地窖之中发酵……”。
    漫长的,厚重的文戏让人提不起来兴趣,但余光之中,当看到了蕾妮那专注的视线时,他也不由得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表演之上。
    随着文本的进行,费舍尔很快发现,眼前演出的版本采用了文学界的第二种说法,也就是:这个王子是一个实打实的懦夫,他放弃刺杀压根不是为了什么大义,而是完全基于了胆小和懦弱。
    他畏惧强大的敌国,畏惧九死一生的刺杀,在途中便不止一次地向挣扎的内心叩问,他到底该寻找何种理由来放弃刺杀。
    到底是妹妹诚恳的劝慰,敌国藏于细微处的优越,刺杀蕴含的风险?
    正如费舍尔所料的那样,旁边的艾丽西亚被这厚重的、蕴含深意的戏剧给弄得昏昏欲睡,这才到第二幕中段的时候便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沉睡的眼皮,呼呼大睡起来。
    但也正是此时,全神贯注盯着舞台的费舍尔却倏忽听见了蕾妮一声极其小声的疑问,
    “费舍尔,你不相信我和诸神能解决灭世预言吗?”
    费舍尔转头看向她,却发现她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于是,费舍尔也转头看向了舞台的方向,同时回应道,
    “不,只是先前在南大陆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是有一种担心你的预感。就算你已经和我解释过了是忘带百灵鸟过来,就算这次你也带来了百灵鸟,但我总是觉得,解决灭世预言不应该也不可能像你话语之中透露出来的这样轻松。”
    “……”
    蕾妮看着台上,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费舍尔,所谓的灭世预言,本质上不过是一场对这个世界的入侵。你遇到过转移之人,应该知道在灵界之外、在终极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而入侵的敌人,正是来自于世界之外的神祇,祂们虽然被称之为‘混乱’,但本质上和拉玛斯提亚祂们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虽然拉玛斯提亚祂们从未与我细说,但我察觉到,祂们对来犯的其中几位神祇非常熟悉……”
    “……”
    混乱,和诸神本质上没有区别?
    此刻,费舍尔突然联想到了亚人娘控借由西迪之口转告自己的重要线索,她说:
    【诸神即是混乱】
    或者说,诸神们所拥有的权柄本身——无论是哪位神祇所拥有的权柄其实对夹缝以内的现实都是混乱?
    所以诸神们所讲述的【混乱】这个概念其实并不是相对于祂们的,而是相对于这个世界的?
    “你是说,以拉玛斯提亚为首的这些诸神,其实和那些入侵这个世界的神祇们来自一个地方?”
    “大概是吧,对比起来,我这个自始至终都在灵界之内诞生的意识倒更像是一个本土产物了。但即使如此,我与祂们其实也并无太大的区别。因为费舍尔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本质特点其实就是我们体内的权柄……”
    舞台上的演员正用着夸张的表情,夸张的动作与歌喉以一展角色的弧光,而蕾妮的解释也恰到好处,
    “神祇的模样、性格与特点都千奇百怪并无定式,而权柄是祂们唯一共通的特点。权柄是一种力量,一种性质,它是每一位名为【神祇】的高层次存在的本质特征,也是用来衡量神祇强弱最简单直白的单位。权柄就像是质量,质量越庞大,越意味着神祇伟力的浩瀚无边。
    “我与其他神祇都有且仅有一种权柄,拉玛斯提亚则有两种,所以祂才能被尊为主神,这个世界的很多决定都由祂来主导和操控。而祂向你体内赐福的来源,【隐秘的阿赞罗斯】,一个比拉玛斯提亚还要强大不知几何、不知有多少权柄的伟大神祇祈求了庇佑,于是藩篱因此产生,将世界与外面的一切所隔绝……”
    费舍尔的思维很快,于是,他几乎是瞬间就从先前亚人娘控给予的线索上做出了推测,
    “但是,藩篱出了问题,让外面神祇的权柄力量渗透进来了,对吗?”
    “是啊,费舍尔,而这也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蕾妮叹了一口气,笑着反问道,
    “藩篱被轻而易举地击破了,阿赞罗斯的伟力在入侵者的眼前飞灰烟灭,露出了名为【终极】,只能进不能出的巨大缺口。那么,你能想象,觊觎这个世界的存在到底是一个什么层次的存在吗?”
    “……”
    “那对你、对我们而言都不再是一个作为敌人的神祇了,那就是一个死神,一个将镰刀横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存在,包括拉玛斯提亚在内的神祇头上的死神……所谓的灭世预言,便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强大到几乎无法反抗的死神化作世界的终结者,将一切的一切都焚烧殆尽,仅此而已。”
    费舍尔张了张嘴,额头上一滴冷汗不受控制地汇聚,但他还是禁不住疑问道,
    “拉玛斯提亚祂们和外面入侵的敌人不是来自一个地方吗,祂们对于这个‘死神’难道一无所知吗?”
    蕾妮摇了摇头,对着费舍尔说道,
    “可以检测到的入侵力量有六种,但祂们只熟悉四种,分别对应补完手册中的【生命】、【枢机】、【命运】和【死亡】。至于剩下的两种,祂们完全不知晓,将阿赞罗斯的藩篱给击碎的应该就是剩下两种的其中之一……”
    剩下的两种么……
    桃公的混乱手册上有过记载,刚好上面两棵树下面四棵树,对应蕾妮的说法。
    下面的四棵是比较弱的、为诸神所熟知的,大概率是有且仅有一个权柄的、和诸神一个层次的外来神祇;而上面的两棵树,分别为【意识的海洋】和【猩红的梦幻】。
    “先前我说的有解决的办法也的确没有骗你,几位神祇对即将到来的灭世预言反应各不相同……想要逃跑的、想要留在原地等死的、想要投降的、想要反抗的都有。”
    蕾妮微微一笑,接着补充了一些信息,不得不说,在阿赞罗斯的赐福庇佑之下,她也能不顾及方外混乱的注视,将更多的讯息告诉费舍尔了,
    “但因为阿赞罗斯的力量还未完全消散,藩篱只能进不能出,所以逃跑无用;留在原地等死的忽略不计,至于投降的,祂们自己很快都否决了,我也不知道原因……而现在,便只剩下了拉玛斯提亚提议的试图解决灭世预言的方案了。祂给出了具体的方案,我们目前也正在按照这个方案执行……”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方法应该是针对那位未知神祇的其中之一吧?【灵魂】的混乱已经暂时安静下来,而剩下的那个对应的补完手册是【魔法】,在桃公的记录下为【猩红的梦幻】。”
    “嗯,你猜的没错……”
    台上,演员们饰演的卫队已经将王子居住的酒店重重包围,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他们打开房间的大门时,里面却只剩下了一张小小的信件。
    那位王子已经逃跑,远走高飞了。
    整个故事也在这个情节之后,即将迎来尾声。
    眼前,戏剧的音乐一点点高昂,试图将台下的观众带入思考与沉浸的环境。
    而身边,蕾妮的声音在费舍尔的耳中也愈发清晰。
    她迟疑了好一会,望着台上的情景,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但……能否战胜猩红的未知神祇依旧是一个未知数,灵界中的猩红污染只是受到祂力量的影响都已然迸发出权柄,在几千年来将整个灵界搅得混乱不堪,而我们却始终拿祂没什么办法。届时我们要面对的可能是强于灵界污染不知几何的正主,更何况还有那位消失得不明不白的灵魂神祇,祂是否放弃离开还都是一个未知数……”
    一艘在海洋之中航行的游轮,一位盘旋在游轮之上戏谑挥舞着镰刀的死神,这就是现在的世界,以及它似乎注定灰败的未来。
    从蕾妮的口中,费舍尔终于察觉到了她变得极其明显的迷茫和一点人性的瑟索,那抹脆弱让他不由得想要伸出手去握住她想来应该冰凉的手掌,但在他抬手之前,蕾妮却已经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将他轻轻抓住了。
    在他微微一愣之中,蕾妮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费舍尔,她说道,
    “可能我这么说有一点自私,费舍尔,但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吗?”
    “我想……”
    “我们能不能别管这一切了,我们穿过阿赞罗斯的藩篱逃往终极之外的世界,这样,或许说不定还能活下来。”
    费舍尔张了张嘴,眸子微微闪动之间,整个剧院的大厅也随着剧目尾声的音乐而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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