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顿了一下:“多谢县主。”
    孟蝶坐回自己的位置,老者坐下:“敢问孟县主,这工厂的好处陛下下的明昭中有提及,说是可以加快进度。只是老朽有一事不明,北方纵然山地众多柞树不少,蚕丝也终究有限,只要将蚕丝多分一些妇人,速度根本不会比拆分法慢,而且多一些妇人拿到这个活儿,虽然每个人可能少一点儿,可却是更多的家庭受益。”
    孟蝶垂眸,这回真来了个言之有物的。工厂的明面好处对于人口来说根本不值得推敲,大易朝没有正经活计的妇人实在是太多了,但是防止走私这件事,这话可以在勤政殿上说,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
    “敢问老先生怎么称呼?”
    “某家姓魏。”
    没说全名,孟蝶笃定这人必然有名望,那些隐士的大儒名讳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又想了一下对方的岁数,对面人究竟是哪一位有了大致的猜测:“魏老先生所言极是,甚至于按照常理来推论,老先生的方法更好一些。”
    孟蝶话锋一转:“老先生可知道冻疮?”
    老者颔首:“知道,不少穷苦百姓冬日舍不得多点炭火,手脚耳朵等处就容易生这冻疮。”
    孟蝶:“能去织丝毯的肯定不会是我这样的人,大多都是贫穷百姓之家的妇人,北方本就比不得南方温暖,很多妇人手都会生冻疮,若是让她们将蚕丝拿回家织造,岂不是要冻着手脚织造?若是进了工厂,工厂里面有地龙,屋子温暖,那些贫苦家的妇人不但可以织丝毯赚钱,还能不再受冻。”
    眼见对方无动于衷,孟蝶微微眯起眼睛,还以为真是个为了百姓着想的大儒,看来也不过沽名钓誉之辈。
    孟蝶话锋一转:“当然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比如我京城里的厂房,织娘们都在二楼,我在屋顶处依旧用了一些明瓦,这样能保证屋内光线明亮。大多数百姓家面积狭小,又是土胚房,屋内相对昏暗,根本不适合织造,又或者老先生认为妇人们可以在寒风猎猎的冬日里在外面织丝毯?”
    老者面皮抽动两下:“可以点油灯。”
    孟蝶笑了:“油灯虽然比蜡烛便宜,到底还是花钱的物件,百姓家轻易舍不得用。退一步讲,就算百姓舍得那也是不成的,无论是蜡烛还是油灯燃烧之后皆有烟雾,且有气味儿,尤其是油灯。”
    “蚕丝娇贵,那些气味儿会附着于蚕丝之上,哪怕日后清洗,仔细辨别依旧有味道。采买我们丝毯的国家喜欢用各种熏香香水,一旦丝绸沾染味道他们买回去再用熏香香水。”孟蝶笑得意味深长:“这生意也就变成了一锤子的买卖啦。”
    老者沉吟:“柞蚕从春天的时候开始吐丝,一直到秋天也就罢了,只要多分一些妇人,不用等到冬日定可织完。”
    孟蝶:“北方的秋日好多人都要穿上带棉的袄子了,老先生,就算织丝毯的妇人不是你的儿媳女儿,也不用这么糟蹋人吧,让她们在秋日里坐在外面哆嗦着手脚织造。”
    老者身后的学生变了脸色:“你别含血喷人,老师这样说自然有这样说的道理。”
    孟蝶:“愿闻其详。”
    第128章
    老者:“女子进厂做工需要早出晚归,女子力气弱小,一旦在外面遇到歹人,那便是一辈子的事情,与其留有这个安全隐患,不如从一开始就杜绝。”
    孟蝶笑了:“老先生,你这与因噎废食又有什么区别?烛火有几率引起火灾,这天下间就要禁了烛火吗?”
    老者:“这并不能相提并论,不吃饭人会死。”
    孟蝶直接打断他:“不点烛火不会死。”
    老者一噎:“孟县主,我承认你说的一切固然有你的道理,只是妇人早出晚归抛头露面,一旦遇上歹人该如何是好?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将这种危险杜绝呢?这也是为了众多妇人的安全着想。”
    孟蝶:“老先生真的是为了妇人们的安全着想吗?而不是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私心?”
    他的学生直接跳脚:“你才是有不可告人的私心!”
    孟蝶一笑:“我做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老先生口口声声说为了妇人好,敢问老先生可对我那工厂的规章制度有所了解?”
    “因为烛火有味道,又因为里面人多,一旦有所疏漏极易引起火灾,我那工厂内是不允许点烛火的,故此上工的时间是两头见日头,也就是说早晨天光大亮的时候开始做工,妇人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街上人来人往的,同样的,下工的时候天依旧是亮的,这样的规定满京城皆知,老先生但凡用一点儿心考察此事又怎么会说出这番匪夷所思的话来。”
    他的学生:“歹人不会因为光天化日之下就不为非作歹。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妇人们何必出家门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孟蝶气笑了:“若是夜半三更犄角旮旯之处也便罢了,如你所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妇人确实不宜走夜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地方官都不能护佑百姓,这样的酒囊饭袋还要他做什么?没的给天下官员蒙羞。”
    “你这样的说辞与那些无力保护妻女,妻女遭人侮辱,事后又不去找歹人拼命,反而认为妻女失节逼死妻女者有何不同,自己没本事就压迫更弱者,说是她们自己的问题。当真是好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皇帝面色沉沉,刚一张嘴却见首辅乔万鸣起了身:“乔卿家?”
    乔万鸣:“陛下,臣想登台。”
    皇帝一愣,要知道乔万鸣对女子是否进厂一事从未表态过:“爱卿尽管登台辩驳。”看着乔万鸣,皇帝突然想起个人来。
    乔万鸣从皇帝这边的高台上缓缓走下,在兵士的簇拥下走向辩论的高台。
    此时高台上老者看着孟蝶,孟蝶丝毫不惧,同样目光森然的看着对方。两人都明白对方的小心思。
    从孟蝶说出让男子学着做饭起,反应快的就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同样的,从老者完全不同情妇人手生冻疮一事,也能看出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孟蝶的目光中带着赤裸裸的恶心,如果说言天地纲常的是被洗脑的蠢货,言红颜祸水有伤风化的是人云亦云的傻子,那么面前的老者就是真正不怀好意,包藏祸心。
    他什么都懂,所以他用最让人放下戒心的手段去欺骗你,看似为了你好,实际上是彻底的打压你,禁锢你,折断你飞翔的羽翼,打断你行走的双腿。与捧杀的手法别无二致。
    乔万鸣登上高台,老者明显一愣,乔万鸣率先开口:“魏兄,一别三十年,别来无恙啊。”
    魏青云沉默了一下:“三十年啦!乔贤弟。”
    孟蝶垂眸,果然是他。魏青云与乔万鸣本是同窗,二人感情深厚,同年会试科考,乔万鸣拿了那一届的亚元,魏青云则是头名会员,殿试科考,乔万鸣摘得状元桂冠,魏青云次居第二,俗话说的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种文科三鼎甲的成绩基本都是看当时皇帝的心情,两人本是好友,倒也未曾因为此事起龌龊。
    转折在于太祖驾崩,先帝登基,先帝是个平庸的皇帝,普通人尚且需要一段儿时间接受自己的平庸,何况皇帝?先帝不认为自己平庸,他经常会有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想法。他还有一些坏习惯,比如说奢靡。
    魏青云眼里不揉沙子,三翻四次死谏,几次惹得先帝大怒,几欲杀了他,乔万鸣就劝魏青云劝皇帝的时候别硬刚,拐个弯儿劝又能如何,横竖先帝也没多聪明,三绕两绕就会被绕进去的。何必与皇帝硬碰硬呢。
    乔万鸣的劝阻魏青云不但不领情反而大怒,他认为乔万鸣是佞幸一流,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先帝虽然在各方劝慰之下没杀了魏青云,却处处给他小鞋穿,最终魏青云无奈辞官,四处游山玩水顺便带带学生,却与乔万鸣再无联系。
    乔万鸣和魏青云两句话过后是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这一次魏青云先开口:“先恭喜乔贤弟入阁拜相。”
    乔万鸣:“我也恭喜魏兄这些年来桃李满天下,名震儒林。”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孟蝶看看乔万鸣又看看魏青云,心中庆幸,她幸亏没有替人尴尬的毛病,不然这会儿能抠出三室二厅了。
    魏青云再次开口:“乔贤弟此事登台,是准备再现昔日你我联手舌战群儒的场面吗?”
    乔万鸣微微摇头:“我这次登台,是想与魏兄辩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魏青云一愣,孟蝶同样一愣。这么多天了,乔万鸣从未露出半分支持女子进厂一事,这会儿竟然旗帜鲜明的站在她这边?
    魏青云面现怒气:“你也认为女子应该进厂?”
    乔万鸣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反问:“当初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魏青云:“当然是为了学习世间道理,明辨是非,辅佐君王,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乔万鸣垂眸,声音很轻:“真的吗?你真的想辅佐君王,想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吗?而不是为了你自己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魏青云勃然变色:“你也要学孟县主张口随意就给人扣罪名了?”
    孟蝶支棱起耳朵。
    乔万鸣脸色淡淡,声音依旧压得极轻:“她说的都是实话,言之有物,并没有给人随意扣罪名。当年你辞官,我虽然不赞同倒也理解。当今登基,我给你写信,请你回来,你因何不回?难道说当今陛下不是勤政爱民的明君?”
    魏青云一张嘴。
    乔万鸣:“你想说什么寄情于山水不问政事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魏青云闭上嘴巴。
    孟蝶:不愧是老朋友。
    乔万鸣:“还有今日这事,妇人进厂做工对于妇人来说有多少好处你看不出?于国,可以抑制走私,不令世家望族插手此事,将真正的实惠落在国家落在百姓手中。”乔万鸣嘴角缓缓扯出一个笑容:“我倒是忘了,魏兄出身秦淮魏家,从前前朝甚至更久远便是名门望族。浮光锦便是魏家独门的技艺。”
    魏青云的面皮抽动了两下,他身边的学生震惊的看着魏青云。
    乔万鸣持续输出:“于妇人们自己,只要进厂,她们冬日里就不用挨冻,只要她们进厂,没有商户的盘剥,她们赚的工钱就可以化零为整,很快就能让世人知道,女子的双手也是可以富国富民的,她们可以在太平盛世不做男人的附庸。”
    如果说魏青云与孟蝶之间只用眼神厮杀,没有掀开最后那层遮羞布,乔万鸣这是直接扯开了那层遮羞布,掀桌了。
    乔万鸣:“这样利民的事情你百般阻挠,这与你说的为百姓谋福祉似乎背道而驰啊,因何?还是说你认为妇人不配百姓二字?我知道,在你的心里妇人也好,男子也罢,他们都是百姓,也只是百姓而已。”
    “你为执棋人,无论是君王还是百姓都不过你博得青史留名的棋子罢了,他们在你的框子里,那便是明君良民,他们不在你的框子里,便是昏君刁民。”
    “妇人出门做工,这与你设想的男主外女主内社会完全不同,所以你要百般阻挠,至于这件事本身到底对百姓是否有利,对国家是否有利,这并不在你考虑的范围之内。”
    “太祖当年说你过于理想化,故此点了我为状元,我只当是你的想法太完美。”乔万鸣感慨:“太祖英明,慧眼识人。先帝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逼得你辞官。”
    魏青云脸色铁青,乔万鸣这是将他的脸皮彻底扒了下来。
    魏青云的学生目瞪口呆,脸上是茫然,是无助,是不敢置信,他眼巴巴的看着魏青云,期望自己这位敬仰的老师说些什么。
    可惜他注定失望,魏青云只难看着脸色,一言不发。
    孟蝶扫了一眼魏青云,她的感觉果然是对的,这个魏青云满口的仁义道德,好似为民请命,为天下着想,实际上百姓真正的死活他漠不关心,他只想以百姓成就他的美名,成就他的万古流芳。这种人的危害甚于贪官污吏。
    马蹄声哒哒哒由远及近,一名侍卫登上皇帝所在的高台,单膝跪地:“启奏陛下,有前线军急报。”
    皇帝:“快让他上来。”
    一名兵士被侍卫领着登上高台,同样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启奏陛下,前线军大捷,蒙古族的卓彦可汗撕毁了与木克苏的结盟。”
    皇帝的眼睛刷的就亮了:“具体怎么回事?”
    兵士:“卓彦可汗在连年征战之下本就有了退去之心,木克苏那边唯恐他离开,杀害了他的长子诬陷于我们,李蔼李副将只身入敌营,过了刀剑路见到了卓彦可汗。卓彦可汗许诺只要李副将能战胜他手下的勇士他就给李副将一个解释的机会。”
    兵士深吸一口气:“李副将一人单挑五名蒙古勇士大获全胜,卓彦可汗拜服,给了李副将解释的机会,李副将拿出关键证据,卓彦可汗就此撕毁了与木克苏结盟的合约。”
    “好!”皇帝龙颜大悦,笑着对皇后诸人道:“李蔼当年说要效仿祖宗保家卫国,今日他都做到了。”
    孟蝶听着那边高台上的话一挑眉,李蔼只身入敌营这件事不是去年底发生的事儿吗?这年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现在才请功?还是离的有点儿远,她听遗漏了什么?
    兵士并未起身告退,而是恢复正常的音量:“陛下,微臣有个请求。”
    皇帝:“爱卿有话直言。”
    兵士:“今日是辩驳大会,听闻李将军的妻子孟县主也在,微臣想当面致谢。”
    皇帝一愣,随即唇角上翘:“应该的,去吧。”
    兵士改双膝跪地磕头:“微臣谢陛下隆恩。”
    从高台上下去,兵士在一名小太监的陪同下登上孟蝶所在的高台,小太监:“这位就是孟县主,李副将的妻子。”
    兵士冲着孟蝶先是一抱拳,又躬身行了一礼:“今日我代前线五十万兄弟谢孟县主这几年来为我们送去的各种物资,尤其是酒精,挽救了许多兄弟的性命,大恩大德,我们前线军没齿难忘。”
    孟蝶恍然,她说怎么这时候前线军突然来报捷,这哪是给李蔼请功,分明是给她孟蝶撑腰,回了个半礼,孟蝶看着对方风尘仆仆,袍鞋沾泥的样子,第一次说话的声音有点儿抖:“诸位为国家安稳抛头颅洒热血,我做为被保护的一员,尽我所能为诸位送去一点儿物资,是应尽之义。”
    脸色本就难看的魏青云脸色越发难看,缓缓合上已经下垂的眼皮,他自信凭借自己的才学完全可以同乔万鸣好好辩驳一番,但是现在彻底没必要了,前线军明目张胆的站队,朝野上下绝对无人再会反驳,没人会被他煽动起来。
    魏青云隐晦的看了一眼另一边端坐在高台上的皇帝,前线军干涉内政,他这个皇帝就不起猜忌之心吗?他就不担心自己的龙椅不稳吗?
    乔万鸣扫了一眼魏青云,长叹一声,果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兵士来的时候有小太监陪着,明显陛下是允许他过来,甚至是支持他过来的。陛下又岂能对前线军起猜忌之心?
    有心博出名的怕孟蝶那张骂人的嘴,纷纷打消了登台的心思,出名很好,这种出名谁爱要谁要,横竖他们是要不起的。
    准备据理力争的则是纷纷一闭眼,知道大势已去,原本在言语上孟蝶就已经稳占上风,前线军明目张胆的站队孟蝶,皇帝肯定是要给前线军面子的,妇人进厂一事板上钉钉,无人能够撼动。
    接下来的时间再也没有卫道士登台,偶有书生登台也是询问百姓的一些福利,孟蝶都好声好气作答,将可以透漏的东西都说给人知道。
    这些书生受宠若惊,不敢想这天下有名的泼妇不骂人的时候竟是这样的端庄秀雅,不少人心中滋味儿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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