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上面,雕了一朵并不算精巧的梅花。
    他的身影好像瞬间没有了生气,张了张嘴,却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唯有极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嗓音,才能让对面的人听清楚。
    “为什么,它还在?”
    白清欢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她愣了一下,解下那块奇特的玉佩。
    “你是说此物吗?它一直在我万宝阁的宝库中保存得好好的,为何会不在?”
    不是的。
    它不该在的!
    他那时是应家最见多识广的少主,连如何抛尸都能精准而优雅地分出数个最佳的步骤,这样的应临崖,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解除道侣契约,会承受天道的强烈反噬呢?
    当时他在修真界停留得太久了,寒渊诅咒在他身上爆发得猝不及防,虽说赶回了羽山,但是要解决的麻烦却接踵而来。
    其他仙族防备他,龙族内部也想取而代之,他四面受敌,无法返回修真界。
    而留在修真界的白清欢,兴许会成为那些人威胁他的手段。
    更无法忍受的,在寒渊的诅咒爆发之时,属于应星移的那部分神魂似乎也要趁他虚弱,抢占主导权。
    他自己都不知道,待寒渊诅咒退散后,下一次醒来之后,到底是应临崖,还是完全陌生的应星移。
    应临崖会在杀掉那些对手后,将她接到身边,但是应星移不会。
    从出生开始,就和他纠缠共生的另一个人,会杀掉她。
    他只能残忍而决绝的,撇清和她的关系。
    甚至为了不让那些人挟持她,坐视他并不在意这个前道侣的事实,让手下的龙侍对她极尽辱没之能。
    他送去了那用来羞辱她的五百万灵石,应家的龙侍当着天下人的面,将她贬低到尘土中。
    他们说她不过是区区金丹修士,说她背后的合欢宗不过是妖门小派,又说她趋炎附势迷惑应家少主,过去几十年只算是少主年轻气盛时经历的一场情劫。
    如今劫过,缘也该散了。
    然后,缘真的散了。
    他躺在羽山应家冰冷湿冷的黑暗地宫之中,身体几乎全部化作冰雕,无法动弹。
    那时候的他被寒渊的寒气浸入骨髓,被应星移的那部分意识折磨得神志不清,快要痛到失去意识的时候,看到眼前似乎有一根无形的锁链从中折断。
    昔年结下的道侣契,就这样烟消云散,再也不复了。
    但是还好,他在失去意识前,想的是,还好。
    他在让人送去解契书之前,私下,又遣人送过过一封信和一枚玉佩。
    玉佩是他亲自雕琢的。
    他在许久之前,久到在和她结成道侣后不久,便拔下了胸口的那片护心鳞。以至于化作龙形后,最脆弱的胸口处没有华美的鳞甲,只有一块丑陋的疤痕。
    好在,那块玉佩被他炼制成了一件无人能看穿的顶级仙器,甚至连一直暗中监视他的逐星也不知道那件玉佩到底有何作用,它看起来就和那五百万灵石一样,是一件用来打发前道侣的寻常玩意儿罢了。
    只有他知晓,那是这世上最后一条纯血应龙最强大的一片护心鳞,强大到甚至足以抵挡住天道的反噬。
    只是,如今它不该是完整的。
    它该是破碎的才对。
    第44章 杀白清欢,还等什么
    本该碎裂的护心鳞玉佩未碎。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昔日解除道侣契时,白清欢并未用上他早早准备好的这一层手段。
    那么,她又是如何扛过去那能让人神魂俱损的天道反噬的?
    修士是人而非无欲无求的古神,修士自然也会有爱恨,谁又不会有心动又想长伴一生之人?所以修士结契为道侣并不少见,但是同样的,修士也会有厌倦或是移情之事出现。
    但是若非两人都腻了准备好聚好散,又或是商量好了价码,否则鲜少出现单方面解契之事,那完全是在和天道对着干,若非是修为着实通天,或是家底确实丰厚有几十上百件法宝护着,那谁也不敢这样赌命。
    那白清欢呢?
    还只是一个金丹期修士,在合欢宗并不算多有权势,身旁也无一人可以庇护的她,解契当日到底是如何熬过的,彼时的她,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想到此处,应临崖垂在宽大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低着头,不去多看那块护心鳞制的玉佩,以防让逐星瞧出此物的不对劲。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那些沉重的话在他冰冷的的双唇上迟疑犹豫了许久,才问。
    “你当日,是如何解契的?”
    枝捎上的白梅又扑簌掉了几朵,落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她将天倾剑握在手中,抬眸,声音像是在说今天吃过什么一样的平静而淡然。
    “解契不都是那样吗,和天道说声不好意思,今天我反悔了,不想和你年年岁岁了。”她脸上仿佛带了些许笑,眼底却是冷漠的,身姿站得笔直,没有半点旁人以为的散漫慵懒,倒像是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冷剑。
    她似乎又想起什么,微微地偏了偏头,笑着问:“哦不对……你想问的,应当是我为何没死才对。”
    笑容逐渐收敛,她清清冷冷道:“未能如应家主的愿死了,真是抱歉。”
    不是。
    应临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很想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倒是逐星看戏似的抱着胳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想起那些年他正在应家地宫里融合应星移的灵魂,后来又在羽山众多龙族之中周旋,怕是不知道解契之事的后续。
    她一惯最爱做的事,就是往应临崖的痛处撒盐,此时自是不会放过让他。
    “白长老可真是福大命大啊,要知道寻常化神境乃至渡劫境的修士,在天道反噬下怕是都要脱一层皮,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倒是不曾解契,但是也知道天道的反噬先是灭神魂,而后又毁肉身呢,金丹期的白长老居然没死真是难得。”
    “哦对了,我好像还听说,当日合欢宗众修皆被困住,唯独白长老一人跪在山门前,对着天道再起誓,愿一人承受反噬,只求解除道侣契约。”
    “虽说没见过,但听人说那血啊,从最上面一阶石阶流到了最下面,还有人说,那日白长老身上的红裳艳得着实漂亮。”
    但是她从未穿过大红的袍子,因为她说,那会让她想起第一次杀人时的情形,血喷出来染红一身,怪难受的。
    应临崖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荒院落的了。
    最后一次回头,他看到她又躺回了白梅树下的躺椅,很珍惜地抱着怀中那把剑,没有看他一眼。
    他眼底有一些恍惚。
    什么时候,两人之间已经背道而行到如此遥远的距离了呢?
    和白清欢的初识,着实算不上什么浪漫愉快的经历。
    当时的羽山应家内部像是一锅沸水。
    应龙一脉因为出了个应星移,成了龙族之首;也因为出了个应星移,到最后嫡系只剩下个应临崖。
    和应龙一脉比起来,其他龙族虽说没出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但好歹人多,不至于这样面临着断子绝孙的风险。
    各个龙族在应家手下憋屈了数千年,在应家那位老祖宗死后,终于按捺不住了,所有龙族都认为,龙族之首该换条龙当。
    比如蟠龙一脉的觉得,换成羽山蟠家也不错,而螭龙一脉觉得羽山螭家更好听……
    羽山上界的其他古老仙族默许了龙族的内斗,甚至参与了推波助澜,毕竟这些生来就注定强大的龙族太强大了,所有人都害怕再出现一个灭世邪魔。
    于是今年一条黄龙喝醉了坠落羽山,掉进寒渊里冻死了;明年一条蟠龙和一条云龙爆发争执死斗,双双殒命。
    在这种情况下,应临崖抽身而退,借口回应家祖地祭祖,实则开始慢慢同化体内那片强大的,属于应星移的灵魂碎片。
    只是,那可是灭世邪魔的灵魂碎片,又岂是能轻易吞没的,更何况他身上还被施加了寒渊的诅咒。
    那夜他化作原型,盘踞潜在荒山的灵泉最底端。
    天上的月亮圆满而明亮,倒映在水中之后,就变得破碎不堪了。
    彼时的他,不知是否受到了应星移那部分意识的影响,忽然就觉得活着似乎全无意义。
    所有人都想要他死,他该为何而坚持呢。
    然后,在他闭眼之前,有人闯了进来。
    在满池破碎的月光之中,拖曳着一具尸体,浑身是血又满脸落泪的白清欢,就这样走到了应临崖的眼前,准备把尸体抛到他所在的这汪灵泉中。
    他那时想,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呢。
    人是她自己杀的,为什么又要伤心落泪呢?
    后来才知道,她那时候甚至只是一个刚到金丹期两三天的小姑娘,在龙族,几乎算得上是刚破壳幼崽的年纪。
    而她也不是伤心落泪,她只是太痛了,手断了,脚瘸了,在茫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帮她,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后来的无数次,直白而热烈的白清欢趴在他身边,认真对他说了一遍遍。
    “我那时候真以为自己快完了,合欢宗修士嘛,哪有擅长杀人的?”
    “临崖临崖,你人如其名,在我身悬危崖之时,突然就降临了。”
    “你就像天上的月亮落到了水里,又忽然亮起在我的黑夜里。”
    她那时也还会害羞,很轻很轻的在他耳边说后半句。
    “我感觉,灰扑扑的自己一下子就被照亮了。”
    然而不是了,他不是降临在她黑夜里的月亮了。
    羽山应家不好,所以他在隐龙渊里种活了她曾说想见一见的羽山白梅。
    隐龙渊离合欢宗也不远,她说很喜欢她的大师姐,又说大师姐收了个很有意思的小徒弟,到时候她可以邀了她的朋友一起来赏花,他就在不远处守着她。
    他自以为将所有的后路为她铺好,以为待所有事了结之后还能回到她身边。
    到时候他会化成龙形让她摸摸自己心口那块巨大的伤疤,告诉她,不是不愿意让她看原型,只是当时这里不能让人发现缺了一块;
    也可以唤出风雨,带着她在雨幕云间飞行,让她看到天空的边缘,也让她在离月亮最近的地方看清月光有多亮,月光下的她有多耀眼。
    他和她结契时唯有两人,办得简陋,两人就在初识的荒山下对着月亮起誓,他只来得及将那灵泉引去合欢宗当礼物。
    等尘埃落定,羽山也好,修真界也罢,他想将所有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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