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云溪行宫。
    荆州世子池日盛披麻戴孝,举着荆棘条跪在殿外。云溪处在江边,大江的湿气混着冬日的寒风,将世子冻的鼻尖发红。
    一阵可怖的咳嗽声自殿内传来,此声苍老,阵发的咳好似不能自已,听起来,还带着些喘不过气的窒息。
    世子池日盛揪心地听着——梅相的病何时变得如此严重,他又是如何全然未注意到,他以前挥斥方遒的老师现下居然变得如此衰老虚弱。
    他还以为,他的老师,永远不会老。
    就像幼时摸着大司马司徒信的铠,觉得他永远不会败一般。
    公父的逝去,让池日盛第一次惧怕了起来。公父走的那样突然,甚至连临终的托付,都未来得及说。
    他怕身边的人一个个逝去;怕朝臣满座,却再无两位文武老师;更怕荆州覆灭于己。池日盛第一次感受到荆州日薄西山的悲凉。
    他懊悔。
    池日盛听着殿内的咳喘声从剧烈转至平息,开口喊道:“日盛负荆,请老师罚。”
    *
    看过陆阵云送来的卷宗,梅相定了心,精神也显然好了许多。他有时喘得不能自已,好像空气骤然变得稀薄,他只能尽力大口呼吸,直到头脑都一片发虚。
    视线模糊之间,他像是看到了七八岁的池日盛,那时候,他还未取表字,只叫池览。大司马司徒信一脸高兴地抱他进了頖宫,恶意地向空中兜了兜,吓得小世子面色发白。
    梅和察也看得心惊胆战,急急地制止了胡闹的司徒信。
    司徒信将小世子往地上一放,池览递过了竹简,眨着忽闪的清澈眼睛,脆生生地说:“请老师查书。”
    小世子朗声背的很好。煞有介事背着手的样子,像足了小大人。
    残影繁乱,梅和察的这口气终究还是缓了上来,他模糊中听着外面有动静,问道:“殿外何人?”
    刘世清低声答道:“世子已跪了一夜,举荆请罚。”
    梅和察大惊:“这怎使得!快请快请。”
    刘世清退而出,不一会儿便带上来了低头俯身手举荆条的荆州世子池日盛。世子跪了一夜,梅相的病重让他心惊,更让他愧疚金陵城狂雨的夜晚。他低低俯身,不敢面对梅和察的病容。
    梅相见他举荆不起,问道:“世子这是何意?”
    “日盛大谬,请老师罚。”
    “尔乃封地之主,这如何使得!”
    世子不语,仍躬身举荆:“老师不罚,日盛便侯至老师责打为止。”
    梅和察当即要下床行礼,刘世清见势立即上前搀扶。梅相全身带着些战抖,一如冬日狂风中的枯草,他缓行叩拜之礼,池日盛见状立即撤了荆条,上前便要扶起梅相。
    梅相缓而决绝地推开了池日盛扶起他的手,缓声说道:“封地之主,当胸怀天下。世子无需向老臣请罪,但求此后早朝晏罢、昃食宵衣,励精图治,无愧于……荆州河山。”
    池日盛扶起梅相的手在空中滞了滞,转而合手道:“老师教诲,日盛铭记于心。”
    言毕,他坚决扶起梅相,将他搀至床榻上,说道:“此前日盛昏庸,竟做了不少荒唐之事……但公父之事,绝非日盛以下犯上、有心谋逆,请老师明察。”
    梅相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逝者已逝,追寻这些,也再无用了。眼下该想的,是荆州现下如何在六雄中立足。”
    池日盛忽然躬身拜礼,诚恳道:“老师!此前乃我昏聩,还望老师不弃,救亡图存,辅我荆州!”
    梅相当即扶起池日盛:“世子言重。此乃为人臣之本分。只是,日盛啊……”
    “老师请讲。”
    梅相轻咳两声:“我知你因驭马一时,一直对先生怀恨在心。可封地之主,应要有公器之心,更要忍寻常人所不能忍。
    此要求是荒谬,然先生确有雄才,能保我荆州文昌武盛。此番先生被你罢黜,益州滇南即刻联手,将我荆州逼迫到此境地。还望你能仔细思量其中利害之处。勿要再小不忍而乱大谋。”
    池日盛低了头,轻声说:“老师说的是……只是不知现下先生所在何处,我愿再次驭马请回先生。”
    梅和察道:“先生说,他自有脱身之法。此事你勿用挂心了。只是……封地不可一日无主,日盛啊……你准备准备,这几日便要有继承大典了。只是委屈你,江陵现在的情况,无法回宗庙祠堂,只能在云溪行宫简单办理。”
    池日盛点头道:“情况特殊,此事但凭老师安排。”
    梅和察点了点头,衰老的眸中却闪着火:“此番,本想以新城郡换来一时和平,未料到益州出尔反尔,欺人太甚!我……我荆州万里锦绣河山,再不容他人所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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