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治伤角度而言,狄其野此举不仅没错,反而是好事,方便治疗。可从世间常情而言,这得多痛,一般人干不出来。
    顾烈原本要去偏殿休憩,看了这伤,往床边一坐,似是累极,闭着眼对张老道:“他离了战场就过分爱洁,您多担待。”
    张老闻弦歌而知雅意,通情达理:“微臣见多了伤患,这也不稀奇。”
    接着也不多话,动手给狄其野治伤,伤口泛回血色,暗香渐起,张老一个字也没多问,似乎根本没闻见。
    顾烈前世就疑惑此香,反而主动相询:“这夜息香从何而来?”
    张老闻言,动鼻子深深吸气,才答:“微臣不曾嗅到有香?也许是主公衣物上熏染的淡香。”
    张老神情不似作伪,可萦绕四周的香气,自己能闻见,精通药草的张老闻不见,这怎么可能?
    难道是他顾烈生出的幻觉?
    顾烈不禁苦笑,他满腹疑虑,靠着床柱,竟然半睡过去,直到被张老呼唤,提示狄其野醒了。
    狄其野被顾烈看着,不解其为何一言不发,于是先问:“这是哪儿?”
    “寝殿内室,”顾烈言简意赅。
    狄其野祭祖共宴那夜进过寝殿前厅,但没进过内室,他没想到楚王的卧室会是这样的地方,重重掩映着轻薄的青色纱幔,影影绰绰,木制器具或是沉紫或是暗黑,摆得疏落有致。
    这内室,往好了说是大气素净,往坏了说是空旷冷清,唯一的好处大概在于没哪能藏得住刺客。住这种地方,不是老和尚,也是疑心病。
    狄其野不禁调侃道:“主公颇有得道高人的意思。”
    顾烈视线落在木案角落的木盒上,闻声而笑:“狄其野,不沾凡尘的可不是我。”
    狄其野怀疑他是在说自己坏话,可顾烈不解释,狄其野想不明白他是在暗指什么。
    前世,得了顾烈金口玉言,中州顾氏子孙争储争得惊心动魄,顾烈冷眼旁观,时不时有孩子卖弄乖巧,学狄其野,出去办事回来,都要特意给顾烈带一两样别出心裁的地方风物。
    顾烈不为所动,后来,索性明令禁止。
    此生收到这一盒春蚕,是意料之外,因为前世狄其野是大楚定国后才跑出去游荡,争霸时,他还没有养成买稀奇东西送顾烈的习惯。
    但细想来,又是情理之中。
    前世狄其野说过他“了无生趣”,弥留之际还要顾烈“学着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此生顾烈主动接近,被还无防备的狄其野一眼看穿嬉笑怒骂皆是做戏,无喜无悲。
    狄其野前世今生送这些东西,大概是想给他,找一点活着的乐趣。
    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一个完成理想就不介意赴死的人,试图去医另一个人的心病。
    而他能看穿另一个的心病,并不因为他是精通医术的大夫。
    是因为他们病症相似。
    他不过病得比顾烈早,或许,也病得更重。
    *
    顾烈忽然发问,他声音好听,清清朗朗,此刻放缓了语调,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安宁,“你想看那条春蚕吗?它结茧了。”
    狄其野眼睛微亮。
    木盒角落里一个雪白的椭圆状的茧,外面缠着几缕蚕丝,狄其野将它拿出来,觉着触感有些毛糙,像粗呢衣料。
    狄其野想起那日被陆翼一路绑缚回荆,自己骑于马上,眼前发黑,想着这或许就叫做作茧自缚。
    原来茧是这般模样。
    比蚕好看多了。
    “对了,”顾烈忽然说起,“你无令调兵,本王不罚你,难以服众。反正你腿伤未愈,这样,就罚你三个月不许打仗,不许出宫。”
    突闻噩耗,狄其野皱眉不满:“我一个月就能伤愈。”
    “也好,”顾烈点头,“还剩两个月,够你熟读军规。”
    狄其野还试图谈条件:“我不到两月就打下青州,您罚我不许打仗,有损的是大楚霸业,何必因小失大?不如罚我的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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