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驻留永定河南岸的县丞陈勇,正在与驻留卢沟桥的巡检司志武商议移民之事。
    按照朝廷文书,算算日子,进入宛平县的百姓也就这两日到,前去迎接的人派出了三十里,到现在也没个回应,看来今晚是不可能来了。
    现在不是秋日,晚上走走路还有点舒服,这已经入冬了,晚上北风寒的很,此时百姓也应该就地扎营,等待天亮再赶路吧。
    “居所营造都完工了吧?”
    陈勇有些日子没回衙署了,打听着最近的消息。
    司志武将手放在小火炉上面,说道:“宛平县挨着北平,又有布政使协调北平军士,居所营造已准备齐当,陈县丞是没见到,见到了你也想移民。”
    “咋,一些移民的房子,还没修出花来不成?”
    陈勇好奇。
    司志武叹了一口气,道:“听闻山东一些移民居所,就是一个破草屋,勉强不透风就行。可咱布政使太较真,非定了二十年居所的规矩,还要求每个居所前面留块石头,刻下工匠与军士名字。”
    陈勇啧啧不已,羡慕着倒了一杯酒:“这是好事啊,留名万世啊。”
    司志武呸了一口,咬牙道:“这是倒追二十年啊!布政使发了话,谁建的居所,二十年内倒了,哪怕他们离开了卫所,也要追过去,收缴了他们享受的新军之策,还要补偿。”
    “这……”
    陈勇打了个哆嗦。
    北平布政使张昺是个狠角色啊,他说的话,估计没人敢当做儿戏,加上平安与其关系也不错,都司点了头,那日后真出了事,说不得真的会倒追回去。
    眼下新军之策的待遇吸引着无数百姓,想要参军的人恨不得都要送礼了,可卫所考核制度在那里搁着呢,出了事,倒霉一批人,现在没人敢私自开后门。
    万一因为盖房子不合格给赶出了卫所,那自己将和这么好的待遇彻底无缘,加上施工建材都是布政使司与朝廷出钱,军士只需要当工匠,拿出安营扎寨的本事,打造出适合百姓的居所。
    说白了,就是出力气,干好活就行。
    军士卖力,布政使司有钱,宛平县的移民居所自然不同寻常。
    在陈勇与司志武喝得醉意微醺的时候,突然有衙役闯了进来,大声喊道:“县丞,巡检,山西移民来了,是来我们宛平县的移民!就在五里外了!”
    “五里?!”
    陈勇立马跳了起来,自己可是派人出去了三十里迎接,这移民怎么就到了五里?
    “陈县丞,移民走错了路,现在正沿着永定河朝这边走来。”
    衙役连忙解释道。
    陈勇当即打了一盆冷水,洗了洗脸,清醒之后,这才带着司志武走了出去。夜色中,永定河旁多出了一道火龙,金灿灿的,不断跃动着前进,看不到尾。
    “当真是到我们宛平县的?”
    陈勇不知道这来了多少人,但看队伍长短,定是不少。
    司志武眯着眼看着,心中盘算了下,回道:“如此队伍,怕不低于三万人。”
    陈勇清楚,宛平县此番接收山西移民的名额是六千户,三万两千余人,这北平附近一次性接收移民最多的地方。
    而北平附近的其他区域,多是以两千户、万人规模为主,整个北平方圆三百里之内,将安置二十万人口。
    “走!”
    陈勇看着前面移民队伍中飞出了一队火把,知是移民的护卫骑兵,便带人迎去。
    梁九很是激动,飞马在前,直至近了才勒住马,高声喊:“敢问可是宛平县官员?”
    陈勇上前,回道:“宛平县丞陈勇,率众迎迟,还请这位小将军多担待。”
    梁九勒住有些躁动的马,从怀中取出文书,道:“我等乃是山西移民护卫队,接朝廷、山西巡抚命,护送山西百姓六千户,合计三万两千二百五十人,实到三万两千一百三十九人,这是入宛平县的文书。”
    陈勇当即接过,仔细看了看,确系无误后,一脸笑意,道:“辛苦,辛苦你们了,来,快准备过桥,我已差人通告衙署,那里应该已准备迎接事宜了。”
    梁九接回文书,藏在胸口,拍了拍之后,转身对后面的百姓喊道:“宛平县就要到了,加把劲啊!”
    河对岸的远处,原本黑暗的原野之上,突然冒出了许多的光,如豆的光芒不断串联,不断连绵,逐渐亮成一片。
    “看,那里就是宛平,知县大人已经知道你们来了。”
    陈勇指着远方。
    梁九与众百姓看到那黑夜中的灯火,心头充满了温暖。
    这夜虽寒,风虽有些刺面,但那远处的灯火,却如火炬,温暖着自己的身体,血有些热了,脚步越发快了。
    “走得咧,走得咧,穿山渡河鞋儿破嘞。”
    “走一步嘞,再走一里嘞,挑了血泡娘也疼嘞。”
    “走远喽,走远喽,父老乡亲莫流泪嘞。走近嘞,走近嘞,到了宛平再扎根嘞。”
    “扎根嘞,扎根嘞,我们不忘本是山西人嘞。”
    无数百姓在夜色中喊了出来,没多少华丽的调子,却饱含着感情,声音落在永定河中,传荡在两岸的旷野里……
    第五百六十六章 抽勾,扎根
    宛平知县孙儒召集所有衙署官吏,亲自迎接山西百姓,看到小孩子,还会拍拍脑袋,抱上一抱,看到老人,嘘寒问暖,宽慰几句。
    这些人经历了离家的痛苦,又经过曲折而漫长的迁移,才最终到了这里,怎么能不重视呢,毕竟有了这三万多人,宛平现许多荒芜的田地就有人开垦了,说不得还能将宛平县升格为宛平州,到时候自己可就是个坐地升官,最少也是个知州。
    事关自己的仕途与利益,怎么能不用点心……
    更要命的是,宛平挨着北平,布政使大人吃了饭溜溜就能过来,一旦发现自己接待不周,安置不妥,那知州的梦还没做,就将破碎。
    所以,孙儒做足了父母官的样子。
    无论孙儒出于什么心态,什么动机,但他的工作是无可挑剔的,三万余人的安置,他带着官吏做到了有条不紊。
    大锅饭、菜、肉都准备地妥妥的,待百姓吃饱有了力气之后,考虑到天色已晚,老人孩子身体虚弱,便将百姓集中安置在了宛平城中,府衙、大户、士民,纷纷腾出位置接待。
    这一夜的宛平县城,家家门敞开着,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家人们。人的质朴与关怀在这里是如此的真实。
    陈木看着已熟睡的孩子,依靠在床头看着窗户的方向。
    崔娘轻轻给儿子揉着腿,接连走路,孩子营养又没跟上,睡觉的时候总是抽筋,若不揉揉,怕又要疼醒,看着自家的男人一动不动,只在那似乎笑着,不由出声:“那么累了还不睡,天亮之后,便是分家办加家用,还有分地,少不得忙活。”
    陈木收回目光,看着崔娘,柔和地说道:“这一路上就盼着有张床可以睡觉,可到了这里,真有了床,反而有点不习惯了。想想睡在大地上的感觉,身体似乎被按在了地上,和大地成为一体,星星似乎在跑,月亮似乎在跑,我们似乎也在跑。”
    崔娘噗嗤笑了,白了一眼:“睡在地上你还能跑,那咋不见你跑到这里来,还费两条腿的力气。我看你是睡习惯了,明儿分了家,你还是睡地上罢。”
    陈木一把拉过崔娘到怀里,任由崔娘捶打也不松开,只轻声道:“走了那么远的路,现在回头看,好像死了一回。”
    “呸呸呸,不准这样说。”
    崔娘连忙拿手按住陈木的嘴。
    陈木笑着看着崔娘,在其拿走手之后,感叹着:“一辈子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现在终于到了这里。虽不知我们以后会怎么样,想来,应该不会比安邑时更差吧?”
    崔娘含笑,憧憬着:“这次移民,朝廷做得算是用心了,哪怕是他们给咱一个茅草屋,我们也能凭着自己的手,搭出个结实的家来。”
    陈木看着自己的大手,重重点头,没错,全指望朝廷是靠不住的,他们只负责移民,说白了,把人送到地方,朝廷的任务就结束了,至于后续分破茅草屋、分地、分种子、耕牛、农具,就是地方的事了。
    “听说这里到北平城很近,里面住了很多人。”
    崔娘轻声道。
    陈木揽着崔娘,遐想着说:“听随行的商人说起,现在北平城人可算是不少了,前阵子好像北面打仗,北平就出了十万军士。”
    “啊,打仗,怎么又打仗?”
    崔娘紧张起来。
    自家从山西跑到宛平,一个原因就是怕打仗,白莲教在陕西闹腾,瓦剌在大同外闹腾,加上里长还在家里闹腾,实在是没活路了才走上了这一条路。
    陈木轻轻拍着崔娘略显单薄的后背,颇有几分骄傲:“那是关外的仗,听说咱们将鞑靼瓦剌杀得片甲不留,追了他们几千里才罢手。”
    “几千里……”
    崔娘白了陈木一眼,以前在家里糊弄吹嘘,自己无知也就算了,可自从走了这一路,怎么会不知道一千多里是个怎么长的距离,这是个累死人累死马的距离。
    不过看样子,大明是打了胜仗,那就好。
    陈木不知道怎么睡着的,醒来时,就见崔娘紧抱着自己,身上还盖着一层棉被,上面用厚衣服压着。
    一家人起来,收拾妥当了,谢过东家之后,陈木带着家里和一堆行李到了城西,虽是一早,但已是人山人海,莫要说移民过来的三万多百姓,就是城中的近万百姓也跑出来不少,还有一些商人干脆支起摊点,叫卖起来。
    知县孙儒带县丞、巡检等人到场,安抚好秩序之后,便站在高台处,扯着嗓子喊起来:“六千户,二百户一轮,从东面开始抽勾,都莫要乱,莫要争吵。抽勾到哪里,就是哪里,不得有异。留出两日,准许你们自行调换,两日之后,官府造册入户籍,发放地契,家宅不准再随意更换,都清楚了吗?”
    “清楚。”
    百姓们激动不已。
    所谓抽勾,其实和抓阄没多少区别,不同的是抓阄是纸,抽勾是长短不一的秸秆,寻常时都是露一截,藏一截,从上面看看不出端倪,只能看运气。
    考虑到人多,又需要排定次序,宛平县没有去砍高粱弄个秸秆什么的,而是使用了等宽等大的木条来代替,木条背后写上字号,全都放在了十口木箱子里。
    “开始吧。”
    孙儒喊着,衙役在东面点数够了二百户人家的顶梁柱,排队上前,从木箱子狭窄的口中伸入手,然后取出一个木条,识字不识字,都会看一眼。
    师爷看着男人手中的木片,会高声喊一句:“恭喜,抽中的是城东一百二十号房屋。城东的,带家人靠东面站,哎呀,这位是城西的,九十五号,带家人到西面……”
    陈木着急地看着,自个来得时候就在西面了,这可不太巧,需要轮到最后了,不由有些着急。崔娘倒无所谓,抱着小女儿看着一批批人抽着,笑容满面的样子,这些人是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不要着急,总会轮到我们。”
    崔娘平静地说道。
    陈木摇头,擦了擦额头急出来的汗,开口:“你懂什么,人家都抢走了好的,剩下的肯定都是差的。再说了,万一我们太偏了,分给的地又是贫瘠的,还怎么活过?”
    “那你现在就上去?”
    崔娘给了陈木一个胆子。
    陈木吞咽了下口水,没要这个胆子,人家都老老实实的等着呢,自家要是乱了,岂不是丢人。万一不给分宅院,没了地契,那才亏死。
    忙到太阳偏西时,终于轮到了陈木,在崔娘期许的目光中,孩子喊爹的声音中,陈木走上了台,路过第一个木箱,又走过第二个木箱,在崔娘疑惑的目光中,走到了第八个木箱前,伸手在木箱里面,似乎挑拣起来,耽误的时间有点长。
    就在县丞准备催促的时候,陈木拿出了木条,看了两眼,不识字,又讪讪然递给一旁的师爷,师爷看过,眼神一亮,喊道:“不错啊,城北八十号,啧啧,这可是好地段,挨着主道,还能做点买卖。”
    陈木不关心什么买卖,只问了句:“附近有好田没?”
    师爷无语地看了一眼陈木,挨着主道你不做买卖,还想着种田干嘛?不过这些人本就是农家人,若没田,怕都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
    “有良田,只不过要走个一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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