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昺、丁景福等人听了之后,倒吸一口冷气。
    往年大朝觐,都是先夸一顿,点个赞,末了给个点评,说明好坏优劣,怎么今年上来就直接要治罪,夸人和点赞的程序呢,你直接越过了?
    蹇义是一个务实主义者,点赞神马的,实在是没必要,反正也是要得罪人的,于是高声喊道:“吏部言,天下布政使司按察司及府州县朝觐官凡两千九百五十八人,考其政绩称职四百三十五人,平常一千六百六五人,不称职者四百五十人,贪污一百六十五人,阊茸者(老钝愚劣)二百四十三人。”
    各地官员听闻之后,心头不禁打颤,这大朝觐刚刚开始,杀气就扑面而来啊。
    朱允炆听闻之后,也有些皱眉,近三千官员,称职者不过才四百多,大部分都是寻常官员,但不称职,贪污,阊茸官员也不在少数,这三样加起来占所有地方官员近三成啊。
    这是一个恐怖的数据!
    这三成人,绝大部分都是知府、知县一类的官员。如果单独研究知县里面有多少不称职,贪污,阊茸官员,估计要突破八成了。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地方上出现一个青天大老爷的概率,那是很低的……
    蹇义洪亮得声音再次响起:“按朝廷规制,大朝觐评为称职者升,平常者复其职,不称职者降,贪污者付法司罪之,阊茸者免为民!现自北平布政司等衙门为开端作考察,唤其名者出班,准其自辩自言。”
    朱允炆安静地看着,大朝觐也不是一天就能结束的,这群人要受罪,自己也要受罪的,慢慢熬吧。
    蹇义喊道:“北平布政使司——经历崔岫,都事管儒,理问庄裕,库大使谭志业……”
    刚想迈出脚的布政使张昺差点暴走,你要查,先给我个面子不是,好歹让我张昺露个脸,表达表达下自己的政绩,哪里有直接找下属的道理?
    你蹇义到底懂不懂大朝觐的程序,这不是乱来吗?
    其他官员也面面相觑,咋滴,今年改流程了,不让大佬们上去吹嘘政绩,吹捧皇上大人,唾沫满天飞了?
    但在这种场合也没有人敢发问,朱允炆在那坐着都没说话,肯定是他首肯的。
    朱允炆如果知道官员所想,一定叫屈,大朝觐这也是头一次在建文朝召开,毫无经验,事前蹇义说要稍微改动改动,以加快速度,自己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谁知道他会改动的这么厉害……
    经历崔岫、都事管儒,理问庄裕等八名官员出走出来了,朱允炆看着这几人,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这颤颤巍巍,一步三喘的老爷爷们是谁啊,没事回家躺在床上不好吗?实在没家也可以去养济院啊。
    这拐杖,这身板,风一吹,你们咋就没飞了呢?
    “臣等,咳咳,在。”
    “北平布政使司经历崔岫,都事管儒,理问庄裕,库大使谭志业……八名官员,老疾缠身,当致仕。”
    “臣还有力气——为大明——呕心沥血,臣不愿退……”
    “退下。都事李吉。”
    蹇义很不给他面子,直接在文书上写了“致仕”的评语,然后开始下一轮:“都事李吉,你刑狱处置不当,定案不依《大明律》,诬陷百姓,收受贿赂,是当付法司处置,你可有话说?”
    都事李吉听闻,浑身哆嗦,想要辩解,但看了一眼朱允炆方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瘫跪在地上,喊了声:“臣有罪。”
    蹇义没有理睬这位,安全局的带刀护卫已经走了过来,将其拉走了。
    大朝觐期间,但凡有疑问,有疑惑事项,皆可问询。吏部对于布政使司送上来的揭帖也不是完全信任,而是会进行甄别、核查,甚至是当场质疑。
    “通州同知陈刚等三人,民心不服。汝等可认?”
    “俱当罢为民。”
    “武清知县陈全、县丞等五人,滥用酷刑,以致民死,汝等可认?”
    “俱当入司法罪之。”
    “……”
    大朝觐犹如一场判刑大会,公开宣读其问题,表示处理结果,有没有疑问当场表达,有什么冤情,当时就说。一旦出了这个门,可就真的没机会了。
    建文帝就在上面听着呢,每一份处理结果的清单都会送给他阅览,处理过程清晰,没人情可讲,只要皇上最后的时候点个头,批准下,那就可以执行了。
    北平布政使张昺脸色很是难看,这一会的功夫,自己辖区就被处理了几十个官员,有些官员平日里看着挺好,挺能干的,到了这里,竟然都要入狱了……
    丢人啊!
    张昺难受,其他各省的同僚也难受。好歹张昺已经挨了几刀,事情基本上过去了,而自己这边鬼知道还有多少问题,揭帖上报的问题清单和吏部掌握的清单不一样啊,这可有点不太妙。
    北平布政使处理完了,就开始处理山东布政使司等衙门,按理说,山东经过了白莲教清理,宋正臣的处理,问题不多了才是,可依旧问题重重。
    青州重建需要钱吧,疏浚会通河需要钱吧,没错,这些钱官员都很难入手,所以,那就换其他法子入手……
    巧立名目,私自收税的知县都有,可见山东地方官员是有多大的胆子。
    这些也就罢了,竟然还有官员另谋财路的,以诬陷百姓与白莲教有勾结,拉人头去请功,百姓要么交钱,要么就被拉走,就这么简单。
    要说百姓苦,也真是没办法了。
    山东布政使李彦祯、按察使陈瑛几乎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些问题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可都是不知情的啊,自己治下出现了这种问题还不知情,那就是渎职!
    如果不是眼下礼仪重要,李彦祯恨不得上前踹死那些官员,尤其是拿白莲教当赚钱噱头的官员,这不是找死吗?
    吏部知道这么多,还是都察院的同僚发挥了不少作用,戴德彝主导的都察院,以扩大御史规模来提升监察力度,这种策略并不是没有用处的。
    事实证明,人多眼多,确实是可以发现很多底层的问题,也不是所有下放的御史都会沦落、会被收买的。
    吏部综合揭帖、往年考核记录、都察院文书,实在不确定的,还可以找安全局补充点资料,调查清楚一些事还是容易,何况这一项工作提前了几个月之久。
    相当于北直隶的问题,山东的问题显得“积重难返”,“病入膏肓”,这让朱允炆很是不满意,虽然有些事早已知情,但现在看着一个个官员被拉走的拉走,磕头的磕头,哭嚎的哭嚎,还是感觉愤怒。
    官吏问题,直接干系民生,但这些官员似乎只想升官发财,不钻营如何伸手向上攀爬,就是思考向下伸手索要好处,就是不关注百姓的死活。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成为大明官吏的?
    轮到河南时,河南布政使各衙门算是长了脸,因为蹇义只在河南挑了五名官员,其中三个老了,二个贪污,其他,没了……
    河南官场如此干净,足以让其他同僚羡慕不已。
    当然,干净也有干净的原因,比如开封府官场的彻底塌陷,齐泰与景清的治理,这两位虽然管的是开封府,不是整个河南,但河南布政使司也是在开封城内,两个衙门的距离并不远。
    齐泰、景清这么给力,知县来能换几茬,河南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能不有点动静吗?再说了,齐泰和景清可是京官,人家一个曾经管吏部,一个管都察院,人脉广泛,只要一封奏折,一句话,都可能让布政使司等衙门吃不消。
    迫于压力,加上安全局在河南活动的很厉害,河南布政使施惟中、按察使张明清扫了整个河南官场,一干无用的,贪污的,酷吏等,早在八个月钱就被清扫掉了。现在的河南不敢说路不拾遗,但也可以敞着大门睡觉了。
    不管河南官场是不是在投机大朝觐,无论如何,至少新上来的官员在这半年多以来,是没有被发现有多少问题的,哪怕是移民进入河南,也被安置的极是妥当,这些工作都是有目共睹的。
    轮到山西时,丁景福等人有些忐忑。
    事实上,山西官场的问题并不在少数,比如移民不力,违背朝廷政策强制移民,恐吓百姓,还有最初为了不移民许多人托关系,带来了不少贪污问题。
    这些问题都在丁景福的预料之中,只有一件事除外,右参议李彬被点了名。
    蹇义看着走出来的李彬,无数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相对于小鱼小虾而言,李彬可是重量级的人物,他是山西参议,布政使的左右手啊,这要出了问题,那山西官场的问题就太大了。
    李彬走了出来,毫无畏惧之色。
    一身清白,何惧西风?
    蹇义严肃地问:“你负责山西驿站制改,邮局方略,有商人曾向你行使贿赂,以通货便利,借官道通关,节省花销。可有此事?”
    李彬双手作礼,高声回道:“确有商人曾寻我给予方便,出银一千两,但我拒绝了。”
    “可有证据?”
    “商人可为证。”
    “商人之言岂能信?”
    “不知蹇尚书之言似是凿凿,又来自谁之口?若无真凭实据就想改我清白之身,那我李彬不答应!”
    李彬看着蹇义,严肃不屈。
    蹇义盯着李彬,在两人对视了几个呼吸之后,蹇义方收回目光,挥手道:“退回吧,现考察湖广布政使司等衙门官员……”
    朱允炆笑了,对于李彬贪污的事,也只是嫌疑,民间传闻,很可能还是商人不满散播出来的消息。
    安全局调查过,并没有找到其问题,这是一个好的结果,至少,大明的邮局局长有着落了……
    第六百二十章 朱允炆的政治演说(一更)
    大朝觐的问诘自二十五日开始,至二十七日结束,吏部盘问官员上千名,对平常、不称职、贪污、阊茸与存疑官员作了现场询问,最终结果与吏部初期给定的结果相差不大。
    蹇义递上朝觐官考核文书,朱允炆没有看,只是拿出了另一份文书交给蹇义,蹇义打开一看,冷汗直冒,当即决定延长时辰,加班加点问诘。
    朱允炆认为布政使司送来的揭帖也好,吏部给的结果也好,严重低估了贪污官员的数量,近三千官员,只有一百六十多人贪污,这个数目是少了一些。
    阊茸官员想要用点办法留下来,贪污官员想要破财免灾,不称职的官员想要混个平常,平常的官员想要混个称职,这些动机的背后,通常都牵扯着钱。
    有钱能使笔端转,只要钱到位,这笔画也不是不可以改动的。
    只是他们忽视了一点,无论是地方还是京师,安全局关注的焦点始终是官员,自己有多少动作,自己没点数吗?
    蹇义一连喊了八十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之中有三个是评为称职的,五十多是评为平常,余者不称职、贪污与阊茸,然后给他们作了重新归类:
    贿赂或收受贿赂,全部打入到了贪污一类。
    有些官员委屈啊,这钱花了,事你们咋就没给办成,还要不要点脸了,不干,我们都要去法司了,就不怕事大,不少京官被拖下水,尤其是都察院、吏部的同僚,特别是吏部考功司,竟然有考功令史三人受贿,书令史五人贪污。
    这个结果让吏部尚书蹇义脸都青了,三令五申,天天告诫,还是没挡住这群家伙贪污的心。其实蹇义也应该理解,考功司是吏部中除了文选司之外最肥的差事,事关官途命运,谁不希望保险一二?
    再说了,考功司的同僚平时就那么点俸禄,一年到头,还不够在轻烟楼住上一晚的,现在突然有人说,只需要动动手,就能在轻烟楼住上几个月,你说答不答应?
    心性不过关的人,还是有的,不是谁都能轻易拒绝金钱的诱惑。
    京官倒霉,毕竟只是少数,这种考核也没办法贿赂到礼部、工部。兵部去,真正说得上话的,只有都察院和吏部,而说话算数的,只有吏部……
    当了三天木头人的朱允炆,终于在华灯初上的奉天殿外说话了:“上天之德,好生为大,人君法天,爱人为本。四海之广,非一人所能独治,必任贤择能,相与共治。尧、舜、禹、汤、文、武之为君,历代以来,用此道则治,不用则乱……”
    这个讲话稿出自内阁之手,朱允炆稍作修改。
    因为是正式场合,数千官员听着,朱允炆也不能上来就吐出一句“干得不错,来年再接再厉”的寻常话。
    正规场合不同于早朝,不同于平时,需要按照规矩办事,先说什么,再说什么,最后说什么,是有规矩的。作皇上的哪怕是再不情愿,也得按这些规矩办事,以彰显礼仪,体现君主之风。
    朱允炆不用背稿子,也熟悉了这一套规则,先是老天,尧舜禹汤,之后就该说太祖了:“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勤爱保养,生息三十余年,海内晏然,祸乱不作,政教修明,近古鲜比……”
    但无论如何,老尧也好,老朱也罢,都是过去时了,真正的重点还是自己。
    “朕自登基,继承大统,夙夜匪宁,思惟抚安,以承付托之重。推革军之策,改民赋于万民,行新商之法,定一条鞭法为国策,内治万民,休养以求安泰,外抗倭匪、安南之寇、北元胡虏,以卫国之太平……”
    回顾两年多以来的治国之路。
    之后话锋一转,切入到官治与朝觐,朱允炆高声道:“尔诸臣子应体朕斯怀,以谋大明盛世,各尽其道,毋怠毋忽,毋虐毋贪,秉尔正直,励尔公勤。朕以为,任官,图治之基;求贤,任官之本。而今有贪腐、阊茸、不为政、不为民者,犹如毁基坏本,焉能饶恕?三法司当严加处理,罪当重惩,以警诸臣。”
    众官员听闻之后,感觉身上冷飕飕的,直哆嗦。
    无它,降温了而已……
    白天还好一点,老天给面子,多少有点阳光,可这晚上了还在外面站着,实在是太冷了。
    按照洪武年的规矩,朝觐一天差不多就得了,吏部该怎么审核,给个结果了事,也不知道礼部和吏部今年抽什么风,非要公开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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