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晟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嗅到了战争的味道,用不了多久,战争将会彻底打响。
    三日后,一批批军队自嘉峪关内,肃州等地开出,骆驼连绵数十里,踏着戈壁沙漠的黄沙与古道,朝着哈密的方向前进,无数的军用物资,神机炮,火药弹,火药材料、帐篷、粮草,开始输送哈密。
    杨荣在得到宋晟军令之后,也不再怀柔,操控脱脱,干净利索地清理了不臣服大明的头目,扶持、安插亲明的哈密人,彻底切断了哈密王祖母的手,为彻底控制哈密,杨荣让脱脱下命,调驻扎于哈拉木提的明军入哈密城,充当王城护卫。
    脱脱很是不耐烦,直接将印信都给了杨荣,让他自己写命令自己上印,没事别总来打扰自己和阿依姑娘卿卿我我。
    有这么一个不愿管事,沉迷酒色的哈密王,杨荣操控哈密大局更是得心应手,大明军队控制王城,隔绝了哈密王祖母、其他王室与哈密头目之间的联系,杜绝了王祖母等人的其他心思。
    为了稳住哈密头目,杨荣拿着朱允炆便宜行事的旨意、宋晟“随机应变”的嘱托,将哈密主力军队六千人整合在一起,名义上组建了哈密卫,拟写文书,向朝廷请求正式设置哈密卫,加封马哈麻火者为指挥史,辜思诚为千户等。
    朝廷的文书处理很慢,毕竟路途遥远,但赏赐来得很快,杨荣通过赏下物资、钱财拉拢哈密头目,让其死心塌地为大明办事。
    哈密城容纳不了宋晟的大军,也装不下如此庞大的后勤物资,杨荣选择哈密以西二十里作为大军驻扎之地,命军士砍伐树木,搭建营寨,以迎接宋晟大军。
    宋瑄作为先锋,先一步带三千骑兵进入哈密,并配合杨荣张贴告示,安抚哈密百姓,严格约束军纪,不准军士欺民霸市,抢掠百姓,将哈密人当做大明百姓一样看待,并宣称大明军队前来,是为了迎战帖木儿,保护哈密百姓,赢得了哈密当地人的支持。
    风尘仆仆的宋瑄没有客套,安置好军队后,便与杨荣、蔡熊英、陈茂、郑大成等人商议军务,主张在伊吾哈密各打造一座混凝土城关,为物资储备,后续部署做准备。
    杨荣盘算再三,认为可行,但考虑到人员与物资供应,提议道:“伊吾城本就破旧,又是东西要冲之地,应先一步设置城关。至于哈密西面一线,可以先砍伐树木,以栅栏城为主。”
    宋瑄也知物资不足,很难两头兼顾,只好点头答应。
    四月中旬,哈密以西出现了三座大型栅栏城,栅栏城以倒置的“品”字形设置,两座栅栏城向外凸,占据东西两翼,中间一座栅栏城居后,是为中军大本营。
    宋晟调回宋瑄,将防守嘉峪关的重任托付给他,并命其在嘉峪关等候朱棣的大军,做好大军接待事宜,之后下令袁岳调动骑兵随军前往哈密。
    袁岳在山丹卫已经待了两年多了,自建文四年征安南凯旋,袁岳就请旨到西北历练,被朱允炆任命为山丹卫指挥史。
    当时,五军都督府与兵部颇为袁岳鸣不平,认为朱允炆有些苛责功臣了。毕竟袁岳在征安南之战中立有大功,完全有资格留在京军,委以重任,直接将人丢大西北,实在是寒人心,埋没人才。
    朱允炆没有收回命令,袁岳到了山丹,然后如许多人预料中一样,被“埋没”了。
    宋晟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重视与重用袁岳,而只是让其管理山丹卫及山丹军马场,按照一些御史与官员的看法,袁岳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还没闪烁几次光芒,就被打成了一个养马官,这辈子算是没机会出头了。
    可事实和表面上看上去的并不一样,袁岳在山丹卫得到了宋晟的全力支持,在养马中熟悉了战马的习性,掌握了御驭马之术,从一个步战将军逐渐蜕变为马上将军,跟着骑兵将士学习骑兵作战之术,掌握骑兵要义,多次跟随宋晟出关,在沙漠与草原中屡次接触鞑靼小股军队,全胜而归。
    袁岳端坐在马背上,原本光滑的脸庞变得粗糙起来,风沙里的磨砺在脸上留下了点点凹痕,却也锻炼了一身精湛的本领。
    刘启夏看着骑术精良的袁岳,不由感叹:“京军中多少人想要成为骑兵指挥,可最后都被淘汰,只能作个百户,像你这种人才,倒是少见。”
    袁岳侧头看了看刘启夏,目光中也带着敬佩:“刘同知说的哪里话,论骑兵指挥,骑兵作战,你才是真正的行家。京军正三千营的蒙古骑兵精锐,都被你组建的重骑兵碾压,威名赫赫。”
    刘启夏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重骑兵不过是皮厚抗揍罢了,可你对付重骑兵也有一套啊,几次演练,我可都没讨到好处。”
    袁岳笑道:“唯手长、力大而已。”
    刘启夏重重点头,确实,袁岳克制重骑兵的方法很单纯,就是手长、力大,这两者结合在一起,那就占了先手,别管重骑兵穿多厚,往脑袋上丢一大铁球,谁也扛不住啊。
    何况袁岳这个人有点心里阴暗,铁球可以丢,大锤可以砸,斧头可以劈,专门对付重骑兵时,马上的装备好几样,六七十斤重,非悍马不可用……
    刘启夏认为袁岳是个人才,此人即追求骑兵个体能力的提升,也追求骑兵的高度配合与服从,有着极强的练兵能力,他将《孙子兵法》中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作为骑兵训练的纲领,如今他的身后,已经汇聚了一万骑兵!
    第八百四十八章 临松薤谷,儒士出山(二)
    骑兵,冷兵器时代中最强大的兵种,中原王朝每一次存亡危机与更迭,几乎都与骑兵有关。
    可有些令人悲叹的是,许多时候中原王朝并没有成规模的精锐骑兵,只能以步兵为主,以血肉之躯来直面骑兵的冲击。
    应对骑兵的方法不少,但真正具备机动的办法并不多,而最直接的一个办法,那就是以骑兵克制骑兵,以骑兵对冲骑兵,谁强谁弱,骑上马干一架就是。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但对大明来说,却是很难实现的。
    洪武时期,老朱为了一点马,坑蒙拐骗、抢劫、互市、让人入贡,重金求马都用了,可几场战争下来,战马的数量依旧是少得可怜兮兮。
    老朱给朱允炆留下了丰厚的家底,除了战马。
    朱允炆深知战马数量不足,这才设置了一座座马场,尤其是山丹军马场,更成为了大明最重要的养马地。大明从朵颜三卫、朝-鲜、云南茶马古道中取得的优良战马,超过八成都送到了山丹马场,加上宋晟控制甘肃诸地,遏守河西走廊,与哈密、瓦剌、亦力把里大开互市,收拢战马,打下了马场底蕴。
    自建文三年初开始设置山丹马场,至今已近三年半的时间,但西北之战来得早了一些,第一批出生在山丹马场的马驹尚未三岁,还无法投入战场。大明想要从马场中源源不断获得战马,至少还需要半年。
    迎战帖木儿,不是这些小马驹的命运,而是它们的父辈。
    袁岳清楚,山丹马场中的战马数量已经超出了两万,但一万成年壮马已经是马场的极限,再抽下去,马场难以保证后续养马。
    “出发!”
    袁岳抬起握着马鞭的手,下达了军令。
    万骑雷动,出山丹,直奔嘉峪关方向而去。
    袁岳目光坚毅,看着前方充满了渴望。
    起于微寒,就不应该终于微寒,原地踏步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甚至于封侯都非是自己心意,自己想要做的,只是战场杀敌,立功报国!
    现在,帖木儿要来了,听说会有数十万之众,野心很大,想要一口吞掉大明。呵,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帖木儿!
    你以为征战几十年,横扫诸多小国就能欺负大明了吗?
    你以为倾国之力,赌上自己的一切,大明就会颤抖吗?
    你以为大明只会防守,任凭你侵略而无动于衷吗?
    不!
    你错了!
    你不知道大明有一位雄才伟略的君主,不知道他多年努力经营的成果,国富民强,岂能容你蛮夷来犯!
    你不知道大明军士已焕然一新,都有着杀敌报国,战死沙场而不后退一步的意志!
    你更不知道大明的匠人有多可怕,他们制造出了足够让你惊喜的礼物!
    来!
    来吧!
    让我们在战场上对决,看看是我们惨败退回关内,还是你在此折戟,让黄沙证明你不过如此!
    袁岳心潮澎湃,纵马长啸:“斩得敌酋首,作杯头颅酒!送我兄弟醉,就在这个秋!架,走!”
    “哈哈,斩得敌酋首,作杯头颅酒!好诗好诗啊……”
    一旁的大头兵梁关称赞。
    袁岳很舒坦,看了一眼差点掉下马的刘启夏,嗯,这个家伙也是识货的,听懂了,不愧是京师来的。
    刘启夏差点吐血,自己不是欣赏,是鄙视,鄙视啊。
    河西走廊,张掖。
    临松薤(xie)谷内,一位年过五旬的儒士盘坐在高处的山石之上,屏气凝神,四方云霭似在头顶飘过,清风幽谷,碧峰清泉。
    远处是冰雪覆盖的祁连山,纯洁无瑕,宛如安静的仙子正在凝眸。右手边是如龙吟的瀑布,一股股激流从悬崖峭壁奔涌而下,落入龙潭。龙潭内水雾升腾,如极乐仙境,令人沉醉。
    “先生。”
    弟子陈征喊了一声。
    郭三省缓缓吐息,看着走到近前的弟子,问:“有消息了?”
    陈征凝重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两封信,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道:“颜回之后颜宝、冉求之后冉忠,两位大儒都已回了信。”
    郭三省接过信,看着有些犹豫的陈征,开口问:“有何事瞒着为师?”
    陈征行了个礼,认真地说:“弟子不敢,只是弟子出山之后,听闻了许多事,不知当不当告诉先生。”
    郭三省笑了笑:“你是我的弟子,有什么不能说的?”
    陈征看着头发有些花白的郭三省,说:“先生曾给弟子们讲述过,在大明极西有个厉害的人物,名为帖木儿,因他的征战、杀戮、残暴,佛法遭遇诸多劫难,西传佛法也因此中断。”
    郭三省凝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若不是因为此人,马蹄寺最后一层修建也不至于耽误至如今。如今佛法高僧不入河西,以我等之力,之心思,之才能,很难完成。对了,你为何要提起此人?”
    陈征喉结微微一动:“先生,我听闻消息,帖木儿将倾尽全国之力,意吞大明。”
    “什么?”郭三省震惊不已,连忙追问:“消息可真?”
    陈征可以理解自己先生的不安,他是真的不希望世间再有战乱之事,可有些话,还是要说:“应该为真,听说建文皇帝已派遣燕王朱棣率十万京军赶往嘉峪关,此时应该过了关山,正朝着河西走廊而来。”
    郭三省连忙拆开两封信。
    颜宝与冉忠在信中说起了世间变化,说起了中原大定,建文大兴文教,社学遍设诸地,说起了国子监新学,同时在信的最后,请求郭三省放下执念,离开临松薤谷,带弟子出山,参与到文教盛世之中。
    郭三省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的临松薤谷,这里,不止是一座山谷,更是一座丰碑!
    烟云岁月,战火燃烧。
    西晋王朝,八王之乱,国已破败。五胡乱华,中原文明薪火几乎被灭,史书记载:“北地沧凉,衣冠南迁,胡狄遍地,汉家子弟几欲被数屠殆尽!”
    长安没了,洛阳没了,中原没了……
    那是多黑暗的岁月!
    为了活下去,为了传承,为薪火,为了族群存亡,无数人不得不选择南迁与西迁。而在西迁的家族中,就有郭家一脉,为首之人,名为郭荷。
    郭荷西迁,最终选择停留在这临松薤谷,此人明究群籍,特善史书,河西子弟纷纷慕名而来,而他的弟子郭瑀更是佼佼者,郭荷去后,郭瑀依旧秉持郭荷的理念,教书育人,传播儒家文化,其弟子兼女婿刘昞更是成为了当时的河西士林领袖。
    北魏时期,临松薤谷燃烧的儒家灯火,如同诺亚方舟,为北魏政权的汉化、官制、儒家学院的兴办、文化的薪火传承贡献了极大的力量。
    郭三省清楚,河西走廊里走出的学者、儒士,成为了中原儒家文化薪火再燃的中坚力量,而在这些中坚力量中,许多人都出自临松薤谷!
    德冠前世,蔚为儒宗的刘昞就沉睡在这里,他没有返回自己的故乡敦煌,而是永远沉睡在了这里。
    郭三省的祖上是郭荷一脉,洪武年间的腥风血雨让他选择了隐居于此,专心学问。可儒家最高的行为准则,最高的境界,是治国平天下,儒家的传统是“学而优则仕”。
    每一个学问人的深处,都隐藏着一展抱负的雄心壮志,都想努力参与到风云之中,努力留下自己存在过的证据,著书立说也好,投身仕途也好,皆是如此。
    郭三省起身,目光忧虑地看着远处的祁连山,沉声说:“建文皇帝新政,广纳贤才,孔子七十二贤之后纷纷出世,衍圣公府也参与到了女真野人的教化之中,国子监革新学问,天下文教薪火炙热!可偏偏在此时,强敌又至,这是中原王朝注定的劫难吗?”
    “先生……”
    陈征有些紧张。
    郭三省转过身去,看向远处的马蹄寺石窟,那里没有森严的大雄宝殿,没有华丽的琼楼玉宇,没有茂盛的古木参天,只是在陡直平整的红色崖壁上,开凿出了上下六层有如迷宫般的洞窟。洞窟层层叠叠,每层之间都有隧道相通,只剩下第七层了!
    “想要修成这第七层,就要度过一次厄难。帖木儿东征,便是我该去经历之事。把所有弟子召集起来,我要给你们上最后一课。”
    郭三省清楚,临松薤谷的灵魂在于家国,在于传承,在于文教,它不是一座封闭的山谷,从来都不是。颜宝说对,作为儒士,就应该兼济天下,为国效力。
    帖木儿要打大明,身为教导弟子的先生,若连担当都没了,连明伦二字都不顾了,那还有什么资格再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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