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急,如珠落玉盘。
    中年人以面具遮面,一步步走向亭阁,止步在亭阁之下,待琵琶声消,方拍手道:“白姑娘,琵琶技艺一绝。”
    白依依向下看去,起身微微施礼:“盘谷先生终于肯露面了,还请上来一叙吧。”
    盘谷顺台阶而上,看着桌上丰盛的酒菜,不由说:“此番来此,只为议事,不为口腹。白姑娘还是直言吧,安全局如此盘查紧,我可不敢多留。”
    白依依放下琵琶,端起酒壶,温柔斟酒:“盘谷先生,古今莲花令的主人杨五山让我至京师,有几件大事要办,这些事不办成,我无法回去交代,还请先生不吝仁心,看在血誓巫蛊的份上,帮我们一把。”
    盘谷接过酒杯,又搁置在桌上:“自佛母死,莲花令的主人就成了杨五山,此人是白莲教中何等人物,我并不知晓,但曾接棋手言,此人心如深渊,不可窥见,极是危险,我原是不信,可他不安分,竟不与我等商议,擅自行刺杀太子之事,可谓是赌徒之性。”
    白依依不置可否,只是淡然地听着,见盘谷一直不喝酒,便主动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盘谷看着脸上飞红的白依依,继续说:“我在京师布置情报,历二十年而不曾有纰漏。可你们突然抵京,又想要拉拢纪纲入伙,结果只得了一个麻烦货色,让我说,白姑娘应即刻带你的人离开此处,回到江北去。”
    白依依喟然叹息:“杨五山交代了什么,小女子就需要完成。盘谷先生,你且说一说,这纪纲能不能留了,还是说非杀不可?”
    盘谷凝眸,端起酒杯,摇晃了下,酒水洒在桌案上些许,又搁了下去:“这取决于他在东北掌握了多少隐秘之事。”
    白依依莞尔一笑:“若是建文皇帝的龌龊之事呢?”
    盘谷为之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若真如此,留他一命也未尝不可。只不过,纪纲已被朝廷通缉,布告天下府县,他那一张脸已是不能用了,要想活,就得换一张脸。”
    白依依蹙眉:“换脸,这件事可不太好办。”
    盘谷淡然地说:“很难办吗?一把火的事。”
    白依依看向盘谷,不由地埋怨:“你还真是狠心之人,竟要他毁了容。”
    盘谷没有说话。
    毁容和活命二选一,根本就没有犹豫的余地。
    白依依也明白,就京师这个盘查力度,纪纲想活着离开唯一的办法就是换张脸了,罢了,且如此吧。
    白依依端起酒杯,敬了下,见盘谷依旧不动酒杯,便自顾自饮:“我来京师之前,杨五山说,李祺落入安全局日久,但他的古今善字令应还留在其家人手中……”
    盘谷凝眸,声音变得低沉:“你们不应该去找李祺的家人。”
    白依依笑了笑,摇头说:“我们即便是想去找,也找不到不是吗?他们的去处,可都是盘谷与棋手负责。李祺落网,以他的血海深仇,绝不会开口招供。可一旦善字令落在安全局手中,那古今令牌中的秘密很可能就隐藏不住了。到时,十几二十年的努力,可全都毁了。”
    盘谷沉默。
    白依依有些无奈,直接说:“我们必须找回善字令,不为了李祺的那一支力量,而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盘谷,你也想为他报仇,不是吗?功亏一篑,你可甘心?”
    盘谷一拍桌案,歇斯底里地说:“什么功亏一篑,你从哪里看到我们功亏一篑了?我们距离成功,根本不是差一篑,而是差一个堤坝!你一个女子,又怎么能懂得大气运之下的威压,又如何能明白星空之下的无力?”
    “你们一个个都渴望报仇,渴望杀掉朱家皇室,没错,我也想!可你们睁大眼睛看看,为了对付我们,建文皇帝用了哪些手段?白莲教是邪教,白莲教徒是妖人,白莲教徒说的话说是妖言!朝廷教化,大推文治,用不了五十年,白莲教就会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为了对付我们,建文皇帝不仅动用了安全局,就连他罪神秘的侦察兵也加入其中,护卫朱文奎的沈宸不就是侦察兵?还有,你知不知道,国子监的蒸汽机船只已经不需要等风来,不需要在意什么春夏秋冬,随时可以南下北上!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建文皇帝是何等的强大?”
    “呵,什么功亏一篑,可笑至极。你回去之后告诉杨五山,别以为他握着莲花令,握着小佛母,别以为他背后还有其他身份就能撼动建文皇帝!我的建议就是蛰伏,彻底的蛰伏,等待朱允炆老了之后,昏聩无能时我们再寻机动作!”
    白依依惊呆了,传闻中的盘谷是智珠在握,稳如泰山,运筹千里,不输刘伯温,可此时他竟然也有失态的一面,而且还是一种无力的失态,不,是恐惧的失态!
    他因为无能为力,因为无法出招,因为无法抵挡,开始退缩,开始畏惧,开始想要遮起棋盘,不闻不问了吗?
    “你是不是忘记了,建文皇帝今年不过三十,等他老,是多少,再给他三十年,再给他四十年?盘谷,不是冒犯,只问一句,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白依依不甘心。
    盘谷坐了下来,深深叹息:“我很清楚,自己活不了三十年。可白依依,你知道吗?我们再动作,我,你,杨五山,棋手,包括其他人在内,都活不过三年!我曾夜观天象,建文皇帝所主的紫微星闪耀——不可敌。”
    白依依清楚盘谷的担忧,事实上,自建文朝以来,古今势力也好,白莲教也好,都被一次次重挫,白莲教更是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古今中的公子李祺也被捕,京师阴兵几被一扫而空。
    继续行动下去,可能会接近成功,但也可能会随之暴露,被安全局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盘谷端起酒杯,将酒水倒掉,缓缓说:“棋手失踪了,恐怕是看穿了局已是无法可为,选择了隐匿不出。没有他的帮助,我们想要对付建文皇帝是痴心妄想。”
    白依依银牙微动:“自棋手加入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退隐的可能。想尽办法让他出来,我们需要他出谋划策。”
    盘谷起身,严肃地看着白依依,以命令的口吻说:“带你的人离开京师,越早越好。另外警告杨五山,不要将手深入京师,善字令更不是他能染指的。”
    白依依微微点了点头,回道:“我会如实转知。”
    盘谷走向台阶,背对着白依依说:“我们都背负着仇恨,它如一把刀,还没有刺向仇人,倒先刺伤了自己,呵呵,我们都是可怜人,可怜当年没有与他们一起共赴黄泉。”
    白依依不答话,看着盘谷离开,才疲惫地放松下来,低声喃语:“棋手,你到底在哪里?”
    毛驴晃悠悠地走出巷道,慢慢行走。
    远处高楼。
    顾云手持望远镜,盯着毛驴上的人,对一旁的薛夏说:“他出来了。”
    薛夏煽动蒲扇,半敞胸怀,接过望远镜,仔细看了看,说道:“若是三日内刘寡妇、刘铭等与他碰头,基本可以断定,他就是织造京师一张网的幕后之人!”
    ps:
    感谢v臭不要脸v、英国嘤嘤猪打赏,欠下的还没补完,哈哈,我努力,谢过。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钦天监刘伯完
    六月二十五日夜。
    坤宁宫度过了沉闷暑热的上半夜,终是安眠。
    东华门内值守的内侍谢槐头猛地往下点去,又陡然惊醒,抬起头来看了看,又开始犯困打哈欠,谢槐起身洗了把脸,狠狠掐了自己两把,这才清醒过来。
    值守宫门,马虎不得。
    如果连分内之事都做不好,不要说皇上、皇后不轻饶,就是那些太监们也不会罢手。
    门外传来了说话声,随后便是咚咚两声敲门声。
    “安全局指挥史刘长阁,指挥同知汤不平,有紧急事求见皇上。”
    谢槐听闻此话,不由地皱眉,尖着嗓子,隔着门说:“刘指挥史,眼下马上都五更天了,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天亮。”
    刘长阁冷漠地说:“十万火急,还请公公即刻通报。”
    谢槐看到门缝底下多出了一个文书,加盖了紧急印信,也知耽误不得,拿起文书就说:“即刻通报,还请稍候。”
    紧急文书,八百里加急文书,夜入宫廷当即刻奏报天子,不可迁延片刻,这是规矩。
    谢槐拿着文书,匆匆赶往坤宁宫。
    朱允炆正在熟睡之中,被轻轻唤醒,迷糊地看着坐起身来的马恩慧,马恩慧无奈地看向门口方向,叹息道:“内侍禀报,安全局有紧急事求见。”
    侍女打了水,朱允炆洗过脸才清醒过来,冬天可以制作暖气,可这要人命的夏天制作不了冷气啊。虽说可以制冰降温,但借助冰来降温会带来大量湿气,反而对身体不好。
    朱允炆又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有人围观扇风,看来得制造一个风扇,总这样热得睡不好觉可不行。
    嘀咕着,安抚马恩慧后,朱允炆离开后宫,前往武英殿。
    刘长阁、汤不平脚步匆匆入殿。
    朱允炆摆了摆手,将手中的文书晃了晃:“文书中并没有言说要事,你们该不会也如此吧?”
    刘长阁连忙请罪:“皇上,我等是担忧消息走漏,故出此下策,深夜求见,自有紧急要事。据安全局长期布控与排查,已可确定刘寡妇、刘铭等幕后之人就在钦天监。”
    “钦天监?”
    朱允炆有些疑惑,一群看星星看月亮的家伙,竟然也参与到了谋反之中?
    汤不平奏报:“不久前,刘寡妇、刘铭等六人先后秘密进入钦天监,如此多人物密会,想来事非小事,定有图谋在暗,安全局请旨抓人。”
    朱允炆了然,事关古今、阴兵,经过漫长的监视与布控,安全局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线索,只是在等待一个好时机,确保在抓了这一批人之后,他们的同党在短时间内不会察觉,为安全局一网打尽争取时间。
    现在一群人聚集在钦天监,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朱允炆走出武英殿,抬头看着璀璨的星空,沉声说:“既然你们吵醒了朕,那朕就去钦天监看看吧。”
    “不可。”
    刘长阁连忙劝说。
    朱允炆微微摇头,示意内侍取来自己的佩剑:“多说无益,走吧。”
    刘长阁有些无奈,看向汤不平,暗暗叮嘱必须保护好皇上,出了宫之后,又命薛夏。雄武成、庞焕等人加派人手,确保朱允炆的安全。
    钦天监。
    刘伯完端坐七星台,仰头看着星罗棋布的瀚宇,手指不断掐算,嘴角微动,有些花白的半尺胡须随风而动。
    刘铭垂手在侧,刘莫邪微闭双目,王全臻神色肃穆,李春之、孙苍崖等安静等待。
    刘伯完盯着星空,双眸骤然凝聚,只见星空中出现一点白光,随后是一道闪亮的光线。
    王全臻看到这一幕,顿时乐了起来:“流星,流星,果有大星坠落。”
    刘伯完瞥了一眼王全臻,便沉声说:“世间变化,明暗交替。至暗之时,则至明不见。至明之时,则至暗退隐。眼下墨夜在空,虽有明星点缀,仍难掩黑暗之本色。当今之计,唯有静待黎明,东方破晓,方可有所为。”
    刘铭紧握着拳头,有些不甘心地说:“东方破晓还很漫长,然我等又能等待多时?若天不亮,我们就应该点起灯火,而不是一直等。”
    王全臻有些迷茫,这距离天亮也不久了啊,再说了,你点蜡烛也没人管你,你在唠叨什么。
    刘莫邪很深看着刘伯完:“我也不认可等,我们需要争取更大的主动,而不是一直隐藏在暗处,只能做一个跳梁小丑。我建议利用我们手中的力量,不着痕迹地除掉或借他人之手除掉主要的奸佞之人。”
    王全臻看向刘莫邪,这个寡妇和平日里不太一样了,以前她是沉静且温和的,诗词文字也令人舒坦,可此时的她,似乎变得冰冷,锋芒,让人有些想要逃离。
    奸佞之人?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谁是奸佞?
    等等,今晚上招呼大家过来,难道不是为了看流星,说星象八卦,论占卜易经?
    李春之盯着刘伯完,第一次反对:“我们背负深仇大恨,我们等待了十多年,到此时此刻,还让我们隐忍不发,可我们又能再等待多少日月?你知道的,外面的野狼众多,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他们都瞪大嗜血的眼睛,抽动灵敏的鼻子,我们随时都可能暴露。”
    刘伯完凝重地说:“正因如此,所以我们才需要蛰伏,静候一轮红日。”
    孙苍崖反问:“若红日没来,野狼先来了,我们该如何自处?”
    刘伯完威严地看过众人:“只要我还在,你们就是安全的。等待另一个时机,是为了更大保全我们的力量。若仓促行事,再行错一步,我们就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诸位是选择等,还是选择死?”
    刘铭阴冷地说:“我们本就已经死了,眼下的喘息与行动,不过是为了复仇,为了去见地下的亲人。盘谷,我认为,是时候召集所有人,准备一次大规模的行动了。我听说云南那里已经筹备了三千多匹战马,将在半个月之后分批运送京师。”
    刘伯完皱眉:“他们是我们最后的财源,绝不可牵涉其中。若是他们遭遇不测,那我们庞大的力量谁来维持,谁来养活?没有钱财维系,你认为我们的人还会听话吗?我们又如何行事布局?”
    刘铭自是知晓钱财的厉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没有钱财,谁肯卖命,没有钱财,谁肯打马虎眼,没有钱财,谁肯遮蔽隐瞒?
    阴兵是人,不是鬼,不存在地府,而是活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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