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府中还是在夷罗山,使女常炖驼蹄羹给她喝,从未有人与她讲过其它。岂料入宫后竟因区区一盅羹惹来表兄嫌恶,本想与他日久生情反倒弄巧成拙。
    “这非你之错,勿自责。”太后抚摸侄女的头发,将她的委屈惶恐尽览眼底,打心眼里溢满疼惜之情,“圣人自践祚以来提倡俭以养德之风,不喜钟鼓馔玉,一时着恼而已,不必为那盅羹介怀。他打小不曾和女儿家相处过,言谈行事上思虑得不周全,甭往心里去。”
    “那他还会生气吗?”
    “傻孩子,又有哪个天子会对即将成为自己皇后的女人生气,尤其是我见犹怜的美人。”
    幽幽烛影下,太后托起了慕容湘的下颚,沿着额角摩挲至耳垂,端详的目光里蕴着一团难辨的情绪。
    “要记住他是你未来的夫君,一味的柔驯并不能笼络住圣心。适当耍一耍小性儿让他觉得你与众不同,人一旦起了好奇心便不由自主的想深入探索,有朝一日必夺圣心。”
    太后挑着唇,传授了俘获男人的诀窍,耐心又细致地替认真聆听的侄女拭净泪痕。
    思及将要成为心上人的皇后和未来的尊崇,慕容湘不禁心迷意乱,神色羞赧,小女儿家芳心萌动的意态不胜娇怯,眼含孺慕之情,晃了晃太后的手臂撒娇。
    “湘儿都听姑母的。”
    从小到大,姑母待她无微不至,事事无不应承,有的时候阿娘考虑不周的地方,姑母都会一应筹措妥当,慕容湘也信任且依赖这个胜似亲母的姑母。
    江夏郡,万府——
    经奴仆细致的归整,一只只紫檀木书箧和箱笼井然有序地运送上马车,人来人往的折溪台暂时恢复了素日的清净。
    秋日的光线强烈而透彻,比春和夏多了浓郁的奔放与热情,固然书斋里的文籍已搬得一干二净,连一幅丹青都不剩,偌大的屋子显得空荡又冷清。可有了光束的暖映,明亮温馨填补了不足。
    大敞的窗牖下,风炉的炭火渐熄,青瓷釜中茶水尚溢着缕缕热气,楠木几案上搁着依次排开的茶具,边隅摞了几册书。
    浸在一片秋阳璨色中的青裳少女端然跽坐,捧起茶瓯远目窗外小景,外头一派秋高气和,艳阳交缠着薄有凉意的风,总算将炎夏一篇翻了页。
    茶汤见底,袅袅茶香略淡了一些,容盈慢悠悠地添茶,顺带给对面捻着一张素笺沉默的父亲也舀了茶,茶瓯里缥色沫饽逸散出清郁幽香,启口呷饮细品了品,略略颔首。
    妙哉。
    文人笔下的诗词中屡屡赞扬剡溪茶滋味醇妙乃当世名茶之一,称得上名副其实,但是一句‘何似诸仙琼蕊浆’终究彰了两分夸大。
    “你不该下山。”
    江夏万氏家主微微摇首嗟叹,短短一句饱含无穷深意,撇去茶汤上飘浮的沫饽,他垂着眼,启齿轻吹热气。
    “染了俗世,会令你改变心境,忘却本我。”
    静了两息,容盈眸中波澜不惊,“一句似是而非的批命,阿耶又何必当真。”
    屋外晴好阳光照着素笺上的字,字迹轮廓竟生出浅浅的灼亮光华。
    “畿生祸邸,承嬗离合,湮折尘寰,魂兮将归。”
    她微勾着唇,娓娓念来,明润眸底荡着云雾般飘渺的笑意,“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诸般定数皆为变数,有常亦无常,有情亦无情,莫要小觑了命途中犹存的一线生机,天道造化兴许待我不薄。”
    所言似安抚又似参悟某种玄机,笃定后事的发展轨迹。
    女儿乐观无畏本属好事,万仲修想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起初送你到夷罗山拜师目的是调养身体,多年来身子养得渐有起色,连带性情也益发超然,将道之一字参得通透。要搁在真正的方外之人身上是修来的福气,可惜……于你而言注定无甚裨益。”
    “君子重然诺,至死不相负,今圣人践诺万氏亦该履约,没理由拒绝的。他是君我是臣,无论何时弃信忘义者势必受难,女儿诞于万氏得享衣食无忧的生活,又蒙祖荫庇佑寻恩师为我调理病体,对我而言一切皆由家族赐,眼下无疑是回报的时机,女儿无怨无悔。”
    倘使她生为其他门阀士族之女,一番深明大义的话必令长辈欣慰。
    偏偏是出身江夏万氏,更多的是身不由己,某些事已然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由她来完成,逃不脱宿命的枷锁。
    也罢。
    一点点揉皱素笺,万仲修掷进风炉中,看着细焰将之噬成灰烬,泯然了苦笑与愁容,面庞多了一些释然之色。
    她的一线生机未尝不是万氏的生机,或许能拯无止境的命运。
    时移世易,他自当尽人事,谋求一个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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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天子临
    晨曦普照之下,白墙黛瓦,树影婆娑,紧倚深廊长亭的画堂回池,纷纷落下一廓泛黄的剪影。
    车马踏着树隙间的光斑整装待发,一行端看面相便知是练家子的暗卫,身穿打着昌和镖局款识的劲装拱卫在侧,街衢上也多了不少陌生面孔来往频繁。
    看着万氏女坐入马车,林策郑重的与万仲修致谢辞别。
    连日来,他们一行人为避人耳目,乔装成苍阳宗门下昌和镖局的镖师借住万府。
    禀着一个优秀暗卫的自我修养,小到针黹大到屋舍内外检了个通透,暗卫不止要具有护主刺杀本能,更要涉猎广泛。
    比方说拥有一双善鉴识的眼,所以他们有幸见识了何谓低调内敛的气派。
    粗粗一瞥万府平平无奇,相较王孙贵胄奢侈的府邸称得上普通,依暗卫敏锐的分辨能力却侦察出不凡。
    这里的人与物不死板束缚,规矩行事倒像璞玉浑金皆由质朴而来一般,处处予人轻松,熏陶着人油然生出折服之感。不若宫内套着生硬繁缛的壳子,人人拿腔作调。
    理该是真正的雅正风节,方可身兼有容乃大的胸襟。
    是以,林策护送着万氏女上路的时候,不光夙夜惦念圣人的嘱托又满含对江夏万氏的敬重和板上钉钉会做皇后的容盈敬畏之余,忐忑地备下数篇腹稿及方案谨防发生突发事件,好不至于打他个措手不及。
    承蒙老天爷眷顾,车马一路南上行了五日有余,临近晌午平安的抵达洛阳三泉驿。
    林策妥善护着万氏女安顿下来,召下属反复细筛诸项事宜,确认驿馆周围戍卫得固若金汤,稍稍松了口气。
    这趟行程委实平静……
    万氏女静得出奇!
    他最初以为她不吭声,是远离故乡致郁郁不乐,生怕闷出病症,特意指派去一个伶俐的使女陪着解闷。
    半日光景不到,使女原道返回,沮丧地低着脑袋,讪讪道:“娘子喜静寡言少语,一直捧着书看,深觉婢子太活泼。”
    听了一席话,林策留心观察两日,终于确信万氏女是一位性子极静又爱书成痴的小娘子。
    路途中不是看书便是阖目养神,得以短暂休整也绝不在外久留,落脚驿馆歇息的时候总要捎上三两册书籍入房。
    静谧至斯,他差点以为压根儿没这人。
    省心至斯,他白费时间准备腹稿方案。
    在房中休息一个下晌,容盈大大缓解了水土不服之症,两颊重现红润光泽,提振了精气神,进的晚食较前日都增加泰半。
    饭后不免要多走几圈消食,便循着屋后小径方走了不到两圈,筋骨便隐隐滞涩,想是在马车上委着多日不曾活络手脚。
    她放缓步伐,踱至一处草地,遥见月夜下驿庭芳景别致,数株拒霜花寂寂然傍着一架秋千,忽然怀念起夷罗山泸泽苑中的那架秋千。
    历经风吹雨打,陪伴了她十几载光阴,见证了岁月流转。
    容盈有那么一瞬恍惚,觉得自己还在夷罗山跟以前并无不同,一步步朝秋千走去,矮身坐下,双手攥住彩绳,足底轻轻一蹬,身子倏尔荡摆出翩翩弧度,发间簪花翕颤着,腰上的玉禁步碰撞出悦耳鸣响。
    慢慢放松肢体,阖目感受撩人夜风穿梭襟袖间,舞动的发丝沁满花香,迎着月华再度体会到轻盈的洒脱十分畅意,嘴角弯弯,一抹发自内心的笑跃然脸上。
    廊下,侍立的使女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三个人,微微一惊,看清林策屏退的手势立时遵命退下。
    偷瞟着两个白龙鱼服乍至驿馆的郎君,林策乖觉地缀在队尾一同离去……
    万籁俱寂,风月无边,朦胧又旖旎是黑夜的至美。
    月下花开无声,一位青裙佳人荡着秋千,宛如御风婆娑的蝴蝶无征兆地撞入两个郎君的目光中,惊疑是琼楼仙姝误落凡尘。
    入了夜的拒霜花一改白日的淡妆素雅,将窃来的黄昏霞色给每一瓣皆浸饱了胭脂。
    浓郁背景下空中那飞扬的裙袂成为鲜明的对比,映刻得生动,眉目间惬怀慵懒的意态,好比风摇拒霜花簌簌晃下一段旖旎风情。
    少女细颈微昂,薄红唇色平添娇妩,覆上月光的颜容透着清皎高寒,翕动的长睫绽开乌润澄澈,粼粼眼眸投来温软眼风,唇际来不及收起的笑意像花瓣上的露珠,风一吹便散落无踪。
    诧谔的表情转瞬即逝,容盈荡停了秋千握着彩绳看向莫名出现的两人,蹙着眉,笼着淡淡的不解。
    驿馆暗卫怎会玩忽职守放任陌生人离自己这般近,抬眼定定端详,眸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又极快撤回。
    对方的眼神太过专注隐含一丝侵略性,好像猎人瞧见猎物有着势在必得的矜傲。
    她深感被冒犯到,有些不适地避开视线,四下寻觅使女踪影岂料统统不见行迹,只好起身径直走向廊下。
    看着阶下端立仰面的少女,着绀紫锦服的郎君握扇一笑:“在下表字菩风,敢问——”
    “劳烦阁下略让让,莫挡住路。”
    两道嗓音同步响起,容盈率先疾声截断他的话茬,双方面面相觑,一时寂静无言。
    “是某失礼了。”
    绀紫锦服郎君默默让出道,拢扇的食指击着扇骨,幽幽盯着少女离开的倩影,水波不兴的深眸似乎漾出微澜,浮现零星笑意。
    经年不见倒是出落得一副云容月貌,却是比不得幼年可爱,变成了清冷寡语的美人。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夜风凉悠悠刮过,齐贽耳中灌进一句赞叹,喝了一肚子西北风,平白捡了场戏看,实在叫他五味杂陈。
    最开始他认为圣人悄悄离宫到洛阳驿馆探望万氏女,实是图谋大计,看现今的模样确凿无疑,但谋的是美色抑或大计就很难说了。
    他觉得有必要履行一个尚书仆射该履的职责,便提了个醒,“人已走远,您且先回房就寝罢,明日有的是机会。”
    南宫旭若有所思,笑了一下,“是啊,来日方长。”
    另一厢,容盈是在回屋的小径上碰见了先头消失的使女,睨着一个个屏息敛声的模样。
    她也无意多作计较,一言不发的越过一干人等转去偏房探视双双病倒的水芙与宁画,可怜二人不服水土吐了小半程,一直不适,面孔病态的虚软之色至今才好转。
    探视过后,她回房盥洗一新上了榻,阖着眼辗转反侧不能寐,脑中清醒得很,无半厘瞌睡的意思,索性披着衣下地喝茶,拎出一册《大应本纪》消磨时光。
    本纪中详载大应列位天子的传记,是非功过真真切切,绝无杜撰成分。
    前篇记述了旧朝覆灭之因。
    燕哀帝昏聩残暴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民怨沸腾,各地义士斩木揭竿,以期合力推翻暴君统治寻得一位圣贤开辟清宁盛世。
    在这批人里,太祖皇帝乃其中一支义师正和军的元帅,书中自开基立业的太祖生于寒微历遍艰辛,及至如何运筹帷幄一统方夏,纬武经文尽得民心都载得一清二楚。
    只是字里行间有许多处居然提及江夏万氏,令容盈甚为奇怪。
    本纪乃天子传记即使涉及旁人理该简略带过,另在《世家》、《列传》详记一篇,何故非要着墨于本纪?
    兀自纳罕一阵儿,她大致总结了意思。
    江夏万氏家主曾助太祖皇帝戎马打天下,立下卓绝功勋,又于虎林崖一役中智退敌军救太祖性命。
    太祖为报恩情亲口许以万氏‘一代一后,一代一相’的永世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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