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这才颤巍巍地站起来,见月亮已经挂在城角,手里的灯笼烛火已经燃到了烛芯,小心翼翼道:“陛下,天寒路冻,还是回宫吧?”
    “回吧。”
    见皇帝应允,刘全忙提着灯在前面引路,路过昭华门,皇帝慰问了几句宿卫的将士,在众人或受宠若惊或惶惶不安的神色中离去。刘全又道:“陛下可要去重华宫?”
    他摆了摆手:“天色这么晚了,别去打扰皇后,回紫宸殿吧。”
    “是。”刘全忙应承,领着仪仗半道拐了个弯。
    开春之后,气温不像往常那样快速回暖,风中仍带着凛冽寒意。
    这一年实在发生太多事情了,多到费远的事情似乎只是一件小事,转眼间便无人再提,可舒梵每每想起还是觉得心痛难当。
    费远于她,亦师亦父,有救命之恩,也曾在抗击党项的战争中鼎力相助她外祖父,后带她远离战场,悉心照料,又教她兵器武功……舒梵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湿漉漉的。
    但她知道,她不能沉溺于悲伤。
    舒梵抹去眼泪,将压在抽屉里的一封密函取出,再次细细读完,将之凑在火苗上烧了。
    “摆驾,去紫宸殿。”她起身,暗舒一口气。
    紫宸殿内,皇帝刚刚敷过药,披着件明黄色对襟的袍子在看折子。
    太医扫一眼被刘全收起的被冷汗浸透了大半的里衣,又迟疑地看向他平淡的面色,道:“陛下,虽然箭伤已愈,当时并未及时清理,多少还是落下了病根,若要去根,微臣建议刮骨清创。就算不能根治,也能大大缓解症状,不至于每逢天气不好陛下便这样疼痛难忍。”
    李玄胤颔首应下:“你去准备吧。”
    “是。”
    待太医下去,李玄胤才道:“别告诉皇后。”
    刘全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忙垂首应下。
    说曹操曹操就到,舒梵在宫人禀告后进入紫宸殿。
    皇帝已经穿好衣裳,端端坐在案几前,看到她便微笑道:“皇后怎么过来了?”
    舒梵这趟过来是有要紧事,听他这样问,心里不免游移。
    李玄胤含笑望着她,目光宽厚。
    舒梵想起过去种种,一路走来也有猜忌,但他对她的好不下于相知相爱的平民夫妻。
    她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在李玄胤愕然的目光里,平声道:“中书令崔陵谋害我妹妹,请陛下替我做主。”
    “崔陵?你妹妹?”李玄胤蹙眉,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渊源。
    舒梵便把安氏之事和盘托出。
    他听后,沉默良久:“凡事得有证据。舒儿,博陵崔氏乃陇中士族,族中不少子弟在朝为官,崔陵是当朝中书令,亦是国之栋梁,不容丝毫污蔑。”
    舒梵一颗心凉了半截。
    她早该知道的,暂且不论他和崔陵的交情,光是崔陵背后的势力,就不是她可以轻易撼动的。
    崔陵代表的是陇中士族的利益,并非他一个人。
    “皇后先起来吧。”李玄胤下了台阶,将她扶起。
    舒梵也不再说了,心里清楚,他不会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死人去动崔陵。
    心里沉甸甸的,有种悲怆的无奈。
    那日皇帝留她用午膳,她推说身体不适回了重华宫,皇帝也没留她。
    她觐见皇帝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崔陵耳中,且不说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当朝中书令,而今的文臣中,除了裴鸿轩再难有人与他抗衡,他的耳目遍布前朝后宫也正常。
    此后她与崔陵愈发摩擦不断,最近的一次便是承平八年的中秋宴上,两人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互不相容。
    皇帝帮谁都不适合,干脆装聋作哑,当做没有听见。
    宴会结束,崔陵从席上离开,和同僚宗晓说笑着绕过御花园,穿到南面的光华门,迎面就见舒梵在春蝉的搀扶下从岔道过来,他笑着拜别宗晓,主动上前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崔大人风度潇潇,如此坦荡,却不知是否做过什么亏心事,皇天在上,神明的眼睛看着呢。难道如此泯灭天良,丝毫不觉得有愧吗?”舒梵心里悲愤交加,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他神色毫不动摇,只微一挑眉:“微臣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娘娘莫不是喝多了?”
    “崔陵!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安氏是不是你杀的?”
    “看来娘娘真是喝多了,都开始说胡话了。微臣家中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话都到这个份上了,他当下也不再虚与委蛇,瞟了她一眼,敛了笑神情讥讽地和她擦肩而过。
    舒梵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如此才明白,她这个皇后在握有实权的世家大族眼里,确实也不算什么。
    第41章 养崽
    中秋过后不久, 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北边的柔然犯境,镇守雁门关的刘羌不敌被杀,而其余将领要么镇守各地要么并无应对柔然的经验, 先后派出两人都折损了。皇帝龙颜大怒, 亲自领兵镇压,命她留守神都。
    留给她的人手里, 文有内阁首辅裴鸿轩,武有东都留守周彦清、羽林卫指挥使李弘平。
    皇帝离京的三日后,长安还算风平浪静。
    可舒梵还是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这日晚上, 她秘密去了裴鸿轩府上,一早便通知他,让他召集了相关人员。
    到书房的时候, 周彦清、李弘平等人都在了。
    “娘娘。”众人齐齐下摆。
    “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舒梵抬手制止他们,秀眉紧蹙, 神色没有丝毫的放松。她直截了当问:“崔陵这些日子的动向如何?”
    裴鸿轩和周彦清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贴身的袖笼中取出一封密笺递与她:“崔陵向来谨慎, 宗晓虽取得他信任, 但他与沈敬辞密事时从不让宗晓在侧,总寻着由头将他支走。宗晓怕打草惊蛇,这些日子一直不敢妄动,好在终于找到机会, 从沈敬辞的夫人这儿突破。这是寻得的密笺,我与周大人都看过了。”
    舒梵快速打开, 凝神端看了会儿, 神色愈发凝重。
    裴鸿轩:“想不到他和陈彪行也有勾结, 他二人面上不和,甚至在朝堂中多有口角, 没想到暗地里联系竟这样紧密。陈彪行掌握着皇城近半的禁军,且不少是抗倭的神策军旧部,甚为悍勇,战力远不是其他禁军可比。若是发难,我等手中掌握的兵力恐不是对手,当寻万全之策。”
    舒梵一时没有接话,似是喃喃:“当真要兵戎相见吗?到时候长安城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仇怨已结,怎可善了?娘娘忘了这些日子崔中书是如何迫害您和太子的吗?日前殿下在华林园险些坠马,而喂养马匹的正是崔陵远亲,虽咬死是他照料马匹不周,世上怎有如此凑巧之事?中书侍郎张建又进谗言,让陛下将检校将军(卫然)调离京都,实则为断您与太子臂膀,张建素来唯崔中书马首是瞻,此举又怎能没有他的授意?崔中书暗中勾结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又与武将来往如此之密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如此步步紧逼,您和太子怎能坐以待毙?若是百年后陛下还在,尚且还能镇住他,说句难听点的,若是陛下有个闪失,不但您与太子性命堪忧,我等皆为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裴鸿轩拱手,“娘娘,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
    周彦清也忙道:“陛下顾念与崔陵的旧情,又迟迟不愿舍弃陇中士族的佐翊,然而,崔陵和宁王来往密切,难保没有二心。他手中有这么强大的兵力,若是趁着陛下不在、皇城空虚和远在东阳的宁王里应外合,我们必将腹背受敌。娘娘,请早下决断!”
    李弘平也道:“崔陵绝非善类,陛下又对外戚颇为忌惮,未尝不知检校将军是被污蔑,但仍是将他调去了荆州,崔陵深谙帝心,阴险毒辣又擅钻营,我等防不胜防,与其任由他不断剪除我们的羽翼,不如主动出击!”
    舒梵长叹一口气:“你们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意已决。”
    三人对视一眼,皆露出笑容。
    可是要如何诛杀崔陵及其党羽,需要有更严密的计划,绝对不能草率行事。
    几人商量到了半夜,终于想到了一条计策。
    “请娘娘于宫中设宴,假意邀请其妻乔氏与其余命妇入宫,暗中扣押,然后到日暮时再让人去崔府传信,说乔氏不好了,突发疾病危在旦夕,诓骗他入宫。届时,微臣携带数百精锐埋伏在昭阳门外,待他进入门内便将其射杀。”周彦清道。
    “想法是挺好的,可他若是不来呢?崔陵素来奸猾,哪有那么容易上当?”
    “崔中书最爱重他的妻子,爱逾生命,昔年他妻子病重,他不远千里去楚国求药,甘愿向有结怨的大司马周寅下跪也要乞得宝药,就算他识破,也不会不来。”周彦清胸有成竹道。
    “可他若是带着兵将入宫怎么办?陈彪行悍勇,手下个个都是好手,若是到时候发生械斗,我们未必有胜算。”裴鸿轩冷沉道。
    “我与陈彪行的亲信张铎关系不错,此人极为好色,届时我略施小计便可拿捏他,让他为我们所用。计划那日,我让张铎事先在陈彪行的饭菜里下泻药,让他拉到虚脱不能出行,便不能和崔陵一道入宫了。”
    “好,就这么办!对了,到时候还需娘娘印信来开武库,给我手底下的兵士配上最好的弩弓。”
    ……
    很多年以后,崔陵想起那日的情景,哪怕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仍有锥心之感。
    那日他确实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从中书省官邸回来后便得知惠娘进了宫,心里咯噔了一下,甚至数度乱了章法。
    其实他和宁王早有联系,只是,对于对方提出的“举义”之策,实在很难下定决心。
    一则如今朝中两派人成鼎足之势,他作为陇中士族之首,对皇帝有莫大的作用。只要河北士族一日不衰,皇帝就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不会轻易动他,他实在用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来谋反。
    二是宁王手里虽然有些兵力,但他心里太清楚了,宁王的统兵遣将能力和皇帝完全不成正比,哪怕趁着皇帝不在侥幸拿下皇城,若是皇帝北伐归来,不知能否抵挡得住。
    可若是不助宁王上位,将来太子继位,以他和卫舒梵不死不休的交恶程度,岂能善终?
    那日他本想带着陈彪行一同前往,陈彪行的属下却让人告诉他,说陈彪行吃坏了肚子,如今连床都下不去,便让手下张铎代替。
    这等事情怎可假手于人?
    崔陵信不过张铎,拒绝了,宁可携带自家的几十个府卫前往内闱。
    日暮时分,天色阴沉,夕阳悬在层叠的乌云中欲坠不坠,像是被油纸层层包裹的咸蛋黄,灰蒙蒙里洇出一丝稀薄的霞光。
    一行人走得极慢,四周黑压压的寂静无声,像是进入了永远不到尽头的深渊,崔陵心里那根紧绷的线越收越紧。
    忽的身后传来沉重的落门声,他回身望去,昭阳门已经落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火光,渐渐在城头蔓延,一支支箭矢对准他们,又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崔陵虽是文臣,亦曾带病遣将,手里功夫并不弱,随手扯了身边一个被射死的人充当肉盾:“别乱,前面就是安阳门,入了巷道便有掩体,随我依次撤退。”
    箭矢是从头顶射出,持弓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等他们退到巷后,身边人已经十不存一。
    所有人都看着崔陵,等他这个主心骨下令。若是待在这里不动,等人未交过来也是死。
    崔陵作为皇帝心腹时常入宫,对宫内地形极为熟悉,当下便带着这帮人从御花园左侧的岔道撤退,又钻过狗洞跳入了护城河里,方苟得了一条小命。
    为捉拿崔陵,皇城戒严,五城兵马司和内卫齐齐出动,在城中大肆搜捕。
    对外则称中书令崔陵叛乱,其党羽已大多被擒,若有人发现有漏网之鱼请速速上报,赏黄金百两。
    一时之间,长安都城风声鹤唳,老百姓紧闭门户,缩在家里瑟瑟发抖,平日和崔陵有交际往来的官员得到消息,吓得躲在家里,犹如头顶悬了一把刀,什么时候就要落下。
    搜了三日仍然没有找到崔陵,被扣押的乔氏却突发疾病病倒了。
    舒梵知她无辜,便安排太医来给她治病。
    岂料下午便有人慌慌张张过来禀告,说乔氏穿了太医的衣裳跑了,那太医原是崔陵的人,已经自缢了。
    “他们往哪儿去了?”舒梵屏息。
    “北边,他们过了雁门,直往赵信城,那是匈奴人的地盘,我们的人不好再穷追不舍。娘娘,还请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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