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尴尬的沉默。闻丹歌轻咳一声,扯开话题:“或许是忙忘了。落落,你有什么事要禀吗?”
    应落逢道:“并非什么大事,只是药峰有一处用来浇灌的井干涸了,需要另请人勘察新的井基。”
    “我这就派人去办。”赵元冰大手一挥,立刻点了两个人,“敛影、胥珍正擅此道。”
    应落逢点点头,事情解决了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赵元冰重重咳了两声,闻丹歌接道:“落落,若无事,你去外面等我?”
    “很机密的事吗?连我都不放心?”他瞥了眼目光游离的赵元冰,突然发难,“赵宗主,我还有一事相问。”
    赵元冰巴不得他一口气说完然后走:“请讲。”
    应落逢不疾不徐,先品了盏特贡的敬亭绿雪,引得屋里剩下两个人紧张不已,这才开口:“敢问赵宗主,阿鹤最近在忙什么?忙得脚不沾地,一旬半月也不见有假。按照仙盟律法,这可是大罪。”
    “最近叙白正好在整改戒律堂,势必要拿下今年仙盟的‘严以律己’称号,不知赵宗主可还记得?”
    一顶高帽扣下,连尹叙白都搬出来了,赵元冰心中叫苦不迭。她也不管闻丹歌如何使眼色,摊牌:“其实宗里也没有那么多棘手的事,其实是闻道友她自己找了些活计,好像在打听什么东西。”
    破案了,赵元冰根本不知道闻丹歌在忙什么,就是被她扯来当障眼法的。事已至此,闻丹歌无话可说,递了个目光让对方先溜,自己主动认错:“落落,我错了。”
    她认错得这样快,他要是再追究倒显小气。可转念想到这几天她忙得脚不沾地,眼下青黑一片,自己想分担些她又不说,顿时有一腔酸涩堵在心口:“你哪里错了?分明是我多事。”
    说罢忿忿转过身背对她,俨然一副气恨了的模样。
    闻丹歌:落落生气也好可爱。
    但现在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她回忆着书中的做法,迟疑着扯了扯他的袖子,见他没反应,再接再厉去牵他的手。应落逢不堪其扰,张嘴就要说她,却猝不及防被她撬开齿关。
    少了几分横冲直撞,多了几分纸上学来的技巧。水声渐渐,雾气氤氲,她缠着他黏黏糊糊了好一阵,分离时见他眉目含情,不似先前的愠怒,这才小心翼翼开口:“落落,别生气了。”
    应落逢怔了好一会才缓过来,想问她从哪里学的这招,以后不许用了。唇角翕动,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气焰也消了泰半,叹气道:“罢了,你告诉我最近到底在忙活什么,我就不和你计较。”
    他本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知道她不会故意瞒着。
    闻丹歌又亲了亲他的嘴角,道:“骨灵芝的事。”
    洗髓最后一味药材,应落逢心口一揪:“很棘手吗?”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不太容易得手,但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要花费些时间。”
    “所以你这些天一直来回奔波?因为要照顾我?”应落逢红着眼眶,急了,“你早说呀,骨灵芝在哪,我和你一起去。”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你不会是因为看我在无物宗待得自在,才宁肯委屈自己两地奔波、也不想让我担心?阿鹤!”
    最后一句带了实实在在的怒意,闻丹歌只恨自己没有尾巴能用来撒娇,蹭了蹭他的面颊:“落落、落落,别生我的气。”
    “你!”他就是想说重话,对她也下不了口,半晌,他道,“阿鹤,我在无物宗待得自在,是因为你在这里呀。”
    是因为这里有她认可的同伴,他才能放下戒心,为了她而融入。如果她不在无物宗,他继续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你去哪,我去哪。”
    闻丹歌倾身环住他,两个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她才开口答应:“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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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都
    第57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齐眉,岁岁常相见◎
    闻丹歌没有告诉他的是, 骨灵芝确实找到了,获取的途经却很刁钻。
    “胜迎会?这名字倒是耳熟......”赵元冰一拍掌,想起来在何处听说过这个名字,面色古怪, “是不是那个以搏杀为乐的、地下赌坊?”
    “嗯。”闻丹歌垂着疲倦的眸, 念出纸条上的字, “挂名在琉璃阁下的地下赌坊, 每年举办一次‘胜迎会’,今年的头筹便是骨灵芝。”
    赵元冰张了张嘴,劝她:“说是比武大会,实际是各种势力的暗中较量。就我所知, 去年优胜的是妖族太子手下的‘竹叶青’, 不过也是险胜, 听说夺魁后不出半个月他就死了。这种地方, 说它鱼龙混杂都是轻的,你当真要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卷起纸条放入袖中, 摇头:“骨灵芝难得,上一次出现还是二十年前风华宝阁的拍卖会。再往前溯源,却是没有了。”
    这是铁了心要以身涉险。赵元冰叹了口气,并没有追问为什么非得去。她们之间有仙盟的承诺,在她完成之前, 她没有颜面要求闻丹歌一直留在无物宗。不如说,她肯留下来帮衬这些时日, 已经仁至义尽了。
    彼此静默了一会, 赵元冰忍不住开口:“那应小郎呢?你也要一并带去吗?”
    她脱口而出“不”。赵元冰点点头:“也是, 这么危险的地方, 如果换做我, 肯定也不会带上叙白。但是......你准备怎么办?瞒着他?”
    闻丹歌转动身体面对她,往常平静似深潭的眸中终于泛起波动:“我想请你照顾他些时日。不用做什么,就像现在,偶尔让他去药峰种种花、种种草就够了。”
    日盛坊地处妖族王都,和澹洲信洲这些边境之地不同,是彻彻底底的异族之地。应落逢虽有一半的九尾狐血脉,很可能就是妖族王室之后,但他很抗拒自己的身份,她也就不会冒然带他前往。
    况且......她摊开手掌,掌心的剑茧愈发粗粝。她这几天常常乔装打扮混入妖界,发现那里比之自己记忆里的更加混乱。联想到破庙那晚也有妖族手笔,她有理由怀疑妖族与魔族已经有勾结。如此,更不能带上落落。
    赵元冰能够理解她呵护的心思,作为局外人看的却比她更透彻,点破:“你有没有想过,应小郎或许不想留下?我们相识虽不久,但从之前那桩案子也能看出应小郎与你共进退同生死的决心。如今你擅自替他安排好后路,你若是无恙倒也罢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怕不是会恨你、恨我一辈子。”
    恨她么?
    像是一根针扎进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冷涩。不疼,但带着不容忽视的酸楚。闻丹歌捂住心口,缓缓眨了眨眼:“不会的。”
    她不会有事,他也不会恨。
    赵元冰见劝不动她,摇了摇头,答应下一半:“你意已决,我还能说什么?且管放心,你在时应小郎什么待遇,之后就还是一样的待遇。不过我先把话放这,我不说是一回事,应小郎自己猜出来追出去又是一回事,我可不会帮你遮掩。”
    要是被叙白误会是她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非把她扫地出门不可。
    闻丹歌笑了笑,语气莫名骄傲:“落落很聪明的。”
    赵元冰:???
    赵元冰:“他聪明,猜出来了你不就......算了,和你这种满脑子都是小郎君的人没有共同话题,我走了。”
    “去作甚?”
    “叙白说我今晚再不回去和他用膳就永远别回了!”
    ————
    她回来时,应落逢正坐在院中晾头发。冬天的日光珍贵,为了捕获它,应落逢午觉都没睡,就打了水洗漱。
    闻丹歌和他说过,她可以用内力烘干。他却摇了摇头拒绝,说日光更滋养。
    事实确实如此。闻丹歌拿过一旁的木梳,一下一下、从头至尾,将一只手掌拢不住的柔顺青丝梳通。
    她的头发也长长了些,因为随意扎着,发尾垂到胸前,随着她的动作,时而与他的长发纠缠。
    一深一浅,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那缕从未打理的毛躁头发,也变的和他一样。
    木梳的动作停下,应落逢睁开眼,一双耳朵温顺地蹭了蹭她的下颌,他的声音也似刚醒过来:“阿鹤?”
    “下手太重吵醒你了吗?”她问,刚要搁下木梳,却被他捉住手腕。
    “没有。”他否定了吵醒的话,起身把她按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木梳跃跃欲试,“我来给你梳头吧!”
    闻丹歌想说自己还没有洗漱,见他实在兴致高昂也就随他去了。唯一一根用来盘发的木簪被取下,应落逢仔细观察了一番木簪的纹路,好奇:“这木簪瞧着用了许久,阿鹤没想过换一根吗?”
    闻丹歌道:“没有坏便一直用着。”
    她对自己的衣食并不在意,从旁人对她的态度上就能看出。若她也着华裳、簪璎珞,方寸宗那些趋炎附势的下人又怎么会看轻她?
    可她对他又无比大方,简直恨不能把星星月亮都捧给他.....思及此处,应落逢拔下自己头上的玉簪放在她手心,自己则换上了她的木簪。
    她怔愣:“落落,这是......”“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说,将来要交给她的儿媳......”其实并没有这么一回事,他不习惯对她撒谎,说着说着头便低下去,埋进冬日厚重的衣物里。
    所幸闻丹歌没有拆穿,珍而重之地把玉簪收好。应落逢“哎”了一声制止她,抽出玉簪替她束发:“给你了就是要戴着的呀。”
    她乖乖坐着任他摆弄,不一会,一个利落清爽的道髻就挽好了。闻丹歌立刻赞道:“落落的手好巧。”
    应落逢嗔她:“你都没照就知道好看了?”忙取出水镜让她照照,自己也十分满意,“你不要总是图方便,那样扎会扯到头皮的。下次你......”
    “我愚钝,学不会这些。以后落落都帮我扎,可以吗?”
    对着她含笑的眉眼,应落逢哪里说的出半个“不”字?红着一张脸应下了。
    院门关上,飞雪落在木梳上,渐渐掩盖了梳柄上的一行字。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齐眉,岁岁常相见。”
    ————
    自那日应落逢和她谈过之后,闻丹歌确实空闲下来,不再一天到晚往外跑。应落逢一面满意,一面向她打听他们什么时候启程寻找骨灵芝。这个时候,她却又说不急了。
    “目前还没有准确的线索,莫惊春说至少还要半个月,她才能拿到消息。”闻丹歌毫无负担地甩锅给友人,应落逢信了,额外种了一盆月芽草摆在窗边。
    闻丹歌问他种这个干什么?他说,听说言灵很伤嗓子,月芽草清热润喉,碾成药粉送给莫前辈再合适不过。
    她听了,愈发在意起窗边这株幼苗。
    月芽草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模样,种下去的第三日就蹿到一指高。应落逢没有注意到,这还是闻丹歌告诉他的。
    那天他终于攻克了缝纫的难关,试着缝补了一件衣裳。信洲天寒,他本想做一件大氅,就像她随时随地能从芥子袋里掏出来的那样,但苦学许久,也只能做出一件针脚局促的外衣。
    起初,他还不好意思送出手,可瞧了瞧日历算着日子,到底还是送了出去。
    从夏天到冬天,时至今日,他们相识半年。
    闻丹歌收到时先是一怔,接着迫不及待去换上,眼眸亮晶晶地问他:“如何?”
    应落逢从指缝中漏出一丝目光,心头有些挫败,扯了扯她的袖子:“你还是换下来罢......”她生得纤细,本该穿什么都不差,偏偏披上他做的衣裳,无端降了几个档次。闻丹歌绞尽脑汁想办法安慰他:“绣的很好呀,特别是这一对鸭子,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谁知应落逢听了她的话更崩溃:“我绣的是鸳鸯!你脱下来罢,等我手艺精进些再给你重做一件。”
    闻丹歌摇头,顺势把他揽入怀里:“这件就好,你送的我都喜欢。”
    他这才松了口气,半是犹豫地回抱她:“最近虽然没有之前那么忙了,但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呀。”
    虽然待在家里陪他的时间变长了,但他隐约感到她身上的不安。
    就好像眼下无忧无虑的日子,将来都要付出代价。
    她的回答一如既往,报喜不报忧。他轻拍着她的背,看向窗沿的月芽草。
    已经长成了。
    闻丹歌的离开悄无声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午后,应落逢小憩醒来,下意识伸手往身旁一捞,却扑了个空。
    他立刻清醒了,下了榻鞋也未穿就往屋外走,边走边喊“阿鹤”。院外积雪消融,赤足踩在地上一时未觉冷,等感到从下往上蔓延的冷意,他已经在外面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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